七十八
一鸣真的想回农场去了。不是思想觉悟突然有了什么提高,而是觉得呆在家里没脸见人。既然那样的事情都让妈妈知道了,他便一天也不愿意再呆在家里了。
然而,真的动了要走的念头,真的要他重新回到农场里去,他又还是有点犹豫起来。他觉得他和亚兰之间的事情还没有作个了结。即使要走,也希望把事情说出来,了却了那桩心思再走。那怕是她说她已经有了男朋友,说他现在向她表白已经晚了,只要是有个明确的答复,他的心里也会好受一些。他不想再把那个沉重的包袱又背到农场去。这回他要轻装上阵了。
但真要作那个了结,又是一件谈何容易的事情。亚兰远在长沙,又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了,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得了的。自己到长沙去找她吧,连个地址都不知道。即使是向江静屏问到了地址,也找到了那个地方,说不定她人又不在家里,或是到什么地方演出去了。
就这样想了又想,一拖再拖,一转眼,就又快到国庆节了。
正好江静屏也从农场回来休假。即便是在知青倒流城市的洪流中,江静屏却始终坚扎根农村不动摇,一天也没有离开农场。她生怕自己一旦卷了进去就会功亏一篑,前功尽弃。她在农场已经锻炼四年多了。因此比别人更有希望早一天招工出来。加上还有一个在醴浏铁路的光宗在等着她,也促使她比别人更有一种早一天招工出来的迫切要求。她甚至担心自己总是招不出来的话,光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想再等她了。于是常常自我安慰,抱一丝渺茫的希望,默默地打发那一日三秋的漫长时光。她做梦都希望自己能够早一天福星高照,紫气东来。
只要是空久一点没有收到光宗的来信,或是听说光宗的车到了永和却没有到农场来看她,她就会疑神疑鬼地半天都不得安宁。实在是空虚得没有办法了的时候,她会象发癫一样地把她们从前的情书都翻出来,然后一封一封细细地读。虽然都是“八分钱的爱情”,但在她看来也有浓淡之分。就象学数学时学过的抛物线一样,斜斜地上去了之后又斜斜地下来。只有一个顶点。但她却不知道,她们的顶点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已经到了顶点?抑或是不是开始斜斜地下了?那情书翻来覆去地读得多了,对那越来越亲近的语言就显得太麻木。而对那逐渐冷漠的语言又显得太敏感。刚谈恋爱的时候,心里藏不住半点事,双方之间都透明得不得了。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也会不厌其烦不厌其祥地告诉对方。现在是人到了永和都可以不到农场去走一趟。便开始有一种不祥之兆。以前只要是逢年过节,他们便会早早地相邀回家,共同沐浴在甜蜜的爱情里。现在眼看着国庆节都快到了,她却还看不到一张新邮票。莫非真是工作太忙了,忙得连国庆节都不休假?莫非真是这山望了那山高,又找到了新的相好,要和她从此分道扬镳?每想到此,江静屏就有点不寒而栗。
正好农场的知青返城的也多。能留下来坚守阵地的,都被场领导认为是表现好的。因此请起假来也就特别容易。于是怀着这种希望一见的心情,江静屏请假提前回来了。但光宗还没有回来。也许是他们还没有放假,也许是国庆节真的要加班,也许是根本就把回家过国庆节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然而一鸣见江静屏回来了,却有点喜出望外的感觉。一来他很想知道他们离开农场后,农场的领导对他们有什么看法,都说了些什么。二来也想借江静屏和亚兰的那种关系,为他去当一回“使者”之类的角色,好让他们之间那种不明不白的关系作个了断。
也真是天随人愿,亚兰她也正好放假回了浏阳。吃完晚饭不久,一鸣就在家里听得见她们聊天的声音。
正是仲秋季节。秋风温柔而带点凉意。后院花坛里的茉莉花正竞相开放。因此只要有风吹来,满刘家老屋便都闻得到茉莉花那种淡淡的幽香。
“亚兰,还是省城里的水养人,我觉得你既长白了又长胖了。”自春节一别后,她们足有八个多月没有见面了。虽然端阳节亚兰匆匆忙忙地回来过一次,但毕竟是当天往返的,而且江静屏也不知道。因此两人显得格外亲切。也容易看出对方发生的变化。想到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白白净净的时候,如今却又黑又瘦的简直象只猴子,便又掩饰不住那种淡淡的忧愁和欣羡。
“应该不是胖了。可能是剪了辫子显得胖了吧。”女人最怕的就是别人说自己胖了,亚兰也不例外。
听到这话,一鸣就想起了亚兰的满头秀发。原先一直都是好长好长的,都拖到屁股丫里了也舍不得剪。又记起那次到她家里,她正在洗头发,他见那头发都快拖到地上去了,就劝她剪了。但她却说反正有的是时间。他也就不多说,只说或许以后演铁梅的话,就不要用假发了。想不到现在真的要演铁梅了,反到去剪了那好不容易蓄起来的长辫子。
“这件茄克衫好新潮的,什么时候做的?”江静屏又对亚兰的衣服发生了兴趣。想想自己呆在农场,什么时候才能赶上长沙人的潮流呢?便越发觉得惭愧和委屈。
“不是做的,是托人从上海买来的。”本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亚兰却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撒起谎来。因为她不想让江静屏知道自己已经恋爱了,更不想让江静屏知道这件茄克衫就是她的男朋友蒋志军特地从上海买给她的。她本来也不想接受蒋志军的任何东西。但一想到自己人也被他抱了,嘴也被他亲了,也就不去想那么多了。加上那件茄克衫也确实时髦新潮,也就没有推脱。只是当自己要把钱给他时,他却趁机抓住她的手不肯松了。害得她好不尴尬的。
这个中原委江静屏自然无从知晓,也根本不会去想它。但亚兰对她撒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谎,却显得非常必要。
“不知道一鸣在家里没有?难道他真的不想回农场去了?”江静屏看到亚兰这样时髦的打扮,就有点替一鸣担起心来。
“我也是刚回来的,都还没有见到他呢?他一直都没有回农场去?”亚兰好象对江静屏的话一点都不感兴趣。
“就是。都半年多了,也不怕影响不好!”江静屏的话充满着一种同病相怜的同情。
“其实,他那样做也太蠢了一点,还是你比他们成熟些……”亚兰见江静屏那么关心一鸣的前途,也就附和着说。
“农场的领导恨死了他们。都放出话来了,说是将来有招工的来了,对他们擅自返城的知青一个都不会放!”
“其实两年都熬过来了,何必呢?”
就这样两个人都觉得奇怪,怎么谈着谈着,就谈起一鸣来了呢?
“一鸣!在家吗?”江静屏就忍不住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一鸣其实正在偷听她们的谈话。听到江静屏这么一喊,心里就一下慌了,觉得自己正在干着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样。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厅屋里,然后应了一声:“在家呢!”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静屏回来了!”就装出很诧异很突然的样子,走进了亚兰的家里。
“一鸣,在家里玩起来也不腻烦?其实你是最应该回农场去的,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农场的领导对你的印象都很好。何必就这样前功尽弃呢!”
江静屏总是喜欢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她十分地清楚,一鸣和自己一样,都面临着一种失去对方的危险。便想当着亚兰的面一起开导开导他。她真地希望一鸣能够和自己一样,争取早一天从农场招出来。
“他们说我们什么坏话了?”一鸣其实也是很担心的。他知道,自己的前途和命运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坏话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希望你们快点回去,扮晚稻时好少请点临时工。”
“其实我也想好了,除了回农场,我们实在是没有别的路子可走。我也准备过了国庆节就回农场去,到时候我们一起走!”
“那我走的时候就喊你!”
江静屏和一鸣就尽谈些农场的事情,反倒是把亚兰丢在了一边。
“亚兰,没生气吧,我们只顾说农场里的事,把你这个省城里回来的‘京剧演员’都丢在一边了!”
亚兰就望着他们两个微微一笑,说:“才不会呢!”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不过,我看也没有什么好生气的,都住在一个大屋里,还有什么没有说够的呢!”就这样话里有话地说一说,然后再看看他们俩人的表情如何。
亚兰和一鸣就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又都迅速地移开目光,生怕那样会灼伤了对方一样。
“好了,天也不早了,你们再聊聊吧,我明天再来玩!”江静屏就起身告辞,临走时还不忘和陈娭毑打个招呼。
屋外已经好黑好黑的了。亚兰就说:“静屏,我送送你吧!”
“不要呢!你先送我回去,难道又要我送你回来?那样我们今天晚上送来送去的就会送不完了!”江静屏话虽说得有趣,心里却很失望也很难过。记得从前,这个任务常常是由光宗来完成的。而现在,她却不得不一个人走回家了。
一鸣听了后便在心里直跺脚。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笨了,迟钝得连这样的顺水人情都不会做一个。本来还想要江静屏帮忙给自己当个中间人,好了却他和亚兰之间的事情。现在自己却放着现成的轿子不抬,真是有点鬼懵了头!
“静屏,还是我送你回去吧。我送你回去就用不着你再送我回来了。”
“一鸣,要不干脆我们一起送她回去!”连亚兰自己都不清楚,她怎么突然会提出这么个建议来。
见他们俩人都提出来要送自己,江静屏也就不再拒绝。于是三个人一起走出刘家老屋,朝静静的梅花巷里走去。
有茉莉花夹着桂花的香味朝他们袭来。那香味好浓好酽的。
一鸣跟在两个女人后面,照着她们的脚印子走,象个保镖一样。
巷子里的路灯都被细伢子用弹弓打得差不多了。偶尔有一两盏亮着的,便发出昏暗昏暗的亮光,象老人们昏花的眼睛。漆黑的巷子里,除了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外,就只有蟋蟀的鸣叫声了。因此,偶尔有一个人从黑暗的远处走来,都不免会叫人心里一阵紧张。一鸣就觉得他们一起来送江静屏是对的。不要说象江静屏那样的姑娘家,就是象一鸣这样的男子汉,一个人走在这样夜深人静的巷子里,也会令人毛骨悚然。
把江静屏送到8号里后,亚兰和一鸣也不进去坐坐,就又顺着原路往回走。一切依旧。只是人却由三人变成了两人。
那呈S形的梅花巷显得又深又黑,静得可怕。两个人走在这样寂静的巷子里面,感觉到静得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一鸣的心就有点骚乱起来。这不是天赐良缘,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为了等待这么一个机会,他都盼了将近二十年了!
都二十岁的汉子了。在旧社会早就是生崽做爹的年纪了。可他一鸣还在苦苦地寻求爱情,在求偶而又不成。就觉得过去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婚姻方式实在是来得痛快。素未平生。素不相识。只要媒人牵好了那根红线,只需将那块红头巾轻轻地一揭,从未谋面的女子便是属于自己的人了。真是既痛快又省事。然而他一鸣却不行。他觉得他们这一代人的婚姻受到了太多太多的人为干扰和社会制约。他甚至只能是望着腊肉吃光饭。
于是想起童年时代的种种欢乐来。那时候的他们是那样的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反倒是生出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来。人越长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又想起那天看划龙船比赛,那个和亚兰一起站在红尼龙伞下的人到底会是谁呢?记得那天看《少女之心》时,自己曾经产生过一种要去冒险的冲动。莫非现在真的是时候了?管它那么多呢,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就谁也奈何不得谁了!
就这样胡乱地想着。直想得那脔心象是要跳出来一样。他真的想在这样寂静无人的巷子里,就这么鲁莽地一把抱住亚兰,去亲她吻她。去表达自己对她的爱。去俘虏她的心。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却就是做不出来。他千百次地鼓起勇气,又千百次地败下阵来。
于是一路无语,两个人又默默地走到了家门口。走进刘家老屋后,一鸣象上次那样喊一声“都回了啵?”在没有听到人应答后,便重重地把门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