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九岁,饥饿不知不觉向我袭来;同时感到饥饿的还有母亲、姐姐、妹妹和四岁的弟弟。
母亲在东站路北头距家里大约一里半的国营旅社上班,每月工资三十五块。除了固定寄给父亲五块钱,其他的家用日渐短缺。姐姐坚决卖掉了几乎一切可以卖钱的东西,到了卖完以后,最好的办法是勒紧裤带,不借或少借钱。于是饥饿来临。我和妹妹弟弟开始喊饿,姐姐比我大11岁,她不喊,她只跟自己生气。
姐姐因战乱迁徙而耽误了上学,在长沙五中读高二时已经快20了。父亲入狱对她打击甚巨,无法上课而辍了学,呆在家里生闷气,气出了神经官能症。但是光生气也没用,一个大姑娘肚子饿起来跟弟妹们一样难受,还有分担母亲的压力。
她去了菜场。回来时高兴极了,还哼起了歌:“人们说我是玛依拉……”。我们见她手里捧着一把白菜。家里没有油,红着锅子加上水煮了一碗,我们三个抢着筷子一扫而光。完了才发现没有给母亲留一点点。
这样的好事后来还有过几次,直到终结。最后的一次是这样的:姐姐蹲在锅子前面煮没油的白菜,我们几个在一旁眼巴巴地等候。看着,等着,突然,姐姐大吼起来,举起两手握拳砸到锅子上,“不!我不去了,我再不去了!菜场!”她几下砸碎了锅子,菜掀翻一地,菜汤溅在她脸上。她大声嚎啕。我惊呆了,弟妹吓哭了,窗外隔壁邻居探头向里看……
母亲下班回家,只说了一句:“锅子打烂了。”
很多年以后,母亲又说了一句:“你咋就神经了呢?”
我们都说,母亲真能忍,一句话分成两半说,中间隔了几十年。
有一天,母亲回家打开一个纸盒子,我们惊叫了一声,接着欢呼道:“鸭子!鸭子!”两只嫩黄嫩黄的、小小的鸭子,落在地上,叽叽地、细细地叫唤,慌慌地满地寻着找着。“饿了。”母亲说,“咋弄啊,人都不够。”她叹息说。
母亲说是从好心的熟客要来的;鸭子比鸡长得快,不吃米,用点菜叶子也能喂大。过半年多就两斤了,两只就是四五斤呢。母亲凝视着鸭子,分明看到的是给家人补充营养的肉。
我看到的是两只活生生动来动去的可爱的有生命的小鸭子!
哦,小鸭子,小鸭子,看着你黄绒绒的毛,两颗乌黑闪亮的眼睛,痴痴地,呆呆的瞅着,瞅着这个又瞅着那个,真是爱傻了我,忍不住用手指尖小心又小心地触一触你们;家庭作业不想做了,同学那里也不想去玩了,就想守着你们,看着你们长出一片片漂亮的羽毛,那将是什么样的颜色?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喉咙里喊出“嘎嘎嘎”的声音,那将是怎样的雄壮!
看着看着,羽毛长出来了,声音变粗了,可是你们为什么老是长不大呢?
三个月,四个月,鸭子长出的的羽毛只披满一半身子,以后再也没继续长直到覆盖全身;而它们的个头,听母亲说,比别的鸭子小了几乎一半。“咋弄啊,”母亲有些着急,“用啥喂呢?人都不够!”看着两只瘦弱的鸭子,母亲叹息道,遭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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