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日钟老在《品味楼》的讲话稿(之一)
注:为了让不少因故无法来听钟老讲座的朋友也能欣赏钟老的精彩讲演,我曾承诺对钟老讲话进行整理,将于近日发到网上。今日花了一天功夫,我将钟老讲话稿用手写板抄写(我不会拼音打字)出来并发上网了,因老眼昏花,如有错字别字系抄者笔误。
钟老的讲话主要是讲为什么他划为右派?因为他有思想。他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怀着对国家,对人民的赤子之情,敢于发出自己的声音,提出四十八条。现在看来这四十八条仍闪耀着钟老对时代的敏感与责任,尽管他结局很惨,社会对他不公,但他无所畏惧。
钟老饱读群书,强闻博记, 思维活跃,才学过人。钟老的讲话并未完全照稿子讲,很多时后是随口道来旁征博引娓娓动人,钟老睿智的思想和幽默风趣的语言引人入胜,常常使会场或雅雀无声或笑声—片或掌声连连。
八十二岁高龄的钟老侃侃而谈近三小时。因我没有录音,望有录音者的朋友补充钟老精彩的稿外之音。以下是钟老的讲话稿:
错就错在有思想(讲稿原文)
报社对右派分子的处分,是孟树德于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六在全社大会上宣布的。处分共分六种,第一种是:“情节严重态度恶劣者,并开除其公职。”我就是被“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的一个。这时的孟,真可谓志得意满,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他一口气宣布了归属六种处分的五十几个右派分子的名单,还有重点地对此人何以受此处分作了讲评。他称某人某人为“反革命加右派”,而我则“是右派骨干分子,也就是极右分子,家庭和个人出身虽不算反革命,但思想极端反动,也差不多了。”
其实上级文件,在第一种处分的“送劳动教养”之下,本来还有一句:“本人不愿接受处分者,允许申请回家自谋生活,由其家庭和当地居民委民会在政治上加以监督。”孟却没有宣布这一句,这当然不会是出于无意。幸亏我在事先知道有这句话,决定要照这句话做。因为夫妻俩都要送劳教,而我们的小孩一个三岁多,一个两岁多,一个一岁多,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即将出世。我和朱纯的工资虽不算低,但向来有一个钱用一个钱,毫无积蓄。父亲虽是“民主人士”,但他年已七十几,又年老多病。我不能奉养双亲已于良心有亏,又怎能忍心将几个幼小的孩子去拖累他们呢?所以只有走自谋生活这条路了。
一九五七年我还只有二十七岁,身体虽不强健,却也没什么病,朱纯的状态比我还好一些。我心想,长沙城里几十万人,照我们这样按月领八九十块的,最多不过几千人,总不到百分之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老百姓,还不是靠一双手养家糊口?我们过去吃安逸饭,其实就是吃老百性的血汗,如今没有安逸饭好吃了,就靠双手赚饭吃吧,不仅推已及人应该如此,也可说是向老百姓还帐,难道不应该吗?我相信自己的双手不会比别人的笨,脑袋不会比别人蠢,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把自己看成干活的苦力一个,饿死总不至于。
我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李长恭和朱正。李说他在此举目无亲,无处落脚,只好接受处分去劳教。朱正本也打算提出申请,后来听从家人的话,还是接受处分了。朱纯怀着个大肚子,身不由已,只得听我安排。于是我便把自己受处分和想回家的实情告诉了父亲(父母亲未和我们同住)。父亲是一个读书多而心眼少的人,他的善良和天真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听后慢条斯理地对我说:“其实你去(劳教)也好,就当是去留洋吧。若不解放,你读几年大学,结了婚,生了小孩,也到去留洋的时候了。”我真是哭笑不得,只好对他说:“我和朱纯都去了,小孩子你们带得了吗?何况朱纯就要生了,我怎么能去。”他说:“那么好罢,你就申请回家罢,用我的口气写个报告给统战部,只说我今后不请女工了,由朱纯照顾我,你自食其力,我帮你养小孩子。”我立刻代父亲写了报告,盖上他的图章,送到统战部。我想,统战部的人与我无冤无仇,按政策办事的可能性较大。等统战部把父亲的报告批到报社,我再向报社提出申请,主持反右的官健平和孟树德他们不准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了。
送去报告后,我又到附近街道上找好可以租住的房子,只要报社一批准,便立刻从经武路宿舍里搬出来“自谋生活”,最多把几个小孩子分开放到父母到岳父母处住些时。
当然情况不能许我久拖,眼看便到右派分子到劳教地点报到的期限了,我不得不向反右办公室“申请回家自谋生活”了。这次他们倒没有官僚主义,九点钟交申请,十点钟左右,反右办的湛长庚便来找我说:“老孟叫你到他那里去一下。” 在此以前,我从未和孟单独谈过话。我有个与生俱来的毛病,就是不愿意接近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对官、孟如此,对原在报社负责( 这时也已被官、孟打成右派)的邓、苏亦如此。现在孟叫我到他那里去,我却不知道“他那里”在哪里,是湛长庚把我带去的。
到那里,进了门,孟让湛长庚回去,示意我坐下,便开始和我谈话了。 “你申请回家自谋生活,是吗?”此时他一变在宣布处分时的亢奋,表现得很放松,这倒有点使我感到意外。但随即意识到,这是战胜者在打扫战场前小憩时那种放松啊,看来他是要以休闲的心情来品尝我这道小食,作为余兴了。 “是的。”我决定尽量少说话,只怕节外生枝,让他找到驳回申请的借口。他沉默了片刻(这片刻我觉得特别长),才慢吞吞地说:“老人家要招扶,倒也是实情。” 听了这句话,我提起的心放下了一些,意识到统战部那边可能起到了作用,因为我申请时正是举出了这个理由。
“你又钻了我们一个空子。”他说,同时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我的心又立刻提了起来。我想,这是在告诉我:“我老孟是多么厉害的人,你孙猴子还跳得出我如来佛的手心么?”但我仍然忍着,不做声。
“不过确实有空子,你可以钻嘛!”他说,“我们是严格按政策办事的。你硬要脱离革命(革命两字一出口,他立刻感到失言了,因为我已经被开除了公职,被“开除出革命队伍”了),不,要脱离人民,即然政策还允许你作这样的选择,我们就让你作出这种选择,让你回家。你父亲还写信给统战部,有这个必要吗?姑息之爱,唉,姑息之爱啊!“
听孟讲到统战部,我的心就完全放下来了,于是尽量装出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以为马上就会放我走了。可是孟又开了腔: “你不接受组织给你的处分,会要吃亏的啊!”他忽然用一种悲天悯人的口气说道。我想,看来他还要对我这个顽固不化的右派分子进行最后一次批判教育,我得忍耐着让他把教训的话说完,把胜利者的瘾过足。
“钟叔河!你以为你自己很聪明,我们也认为你有那么一点点聪明,所以本来还想挽救你。”说到这里,他可能发现我神色有点不对,于是加重了语气:“你不要怀疑!我们真是想挽救你,不要以为开除公职就不是挽救。我们只把你定作右派嘛,没有定为反革命嘛。”那口气,就像定右派定反革命全凭他一句话,恐怕当时的情形也确实如此。
“劳教去,三年五年,总还会回来的嘛!报社把你开除了,以后在别处还是可以做事的嘛!你想到这一点没有?你说说看。”他说。这时不能不开口了,于是我说:“我想我不可能再当干部了,打算去学一门手艺,养活自己,养活几个孩子。”这确实是我当时的想法。孟听了,微微一笑,道:“当然也只能如此,但你还要解决一个真正认罪的问题。如今右派个个都认罪,但光从口头上认罪不行,还要从内心深处认罪。认清自己在报社这几年,到底错在哪里,为什么会错的。”讲到这里,他从桌上拿起本书递着我,三十二开本,一百二十八页,封面是“继续揭发批判钟叔河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新湖南反右办公室印1957年10月”。接着说:“给你带回去,好好看一看。”我连忙接了。
“你错就错在有思想。”他继续说道,“有你自己一套反动的思想。有的人成为右派,是个人有所不满,是当了邓、苏的骨干,反对省委领导。你倒不是邓、苏的骨干,你的家庭没大问题,个人历史也没大问题。我才调来报社时,觉得你还能做点事,应该可以用一下吧,可是不行。反胡风,你说胡风是思想问题。胡风当然是思想问题,但思想问题不解决,就会成政治问题,成反革命。你看看你这四十八条:‘民主的基础是个人,强调个人服从集中的意见,民主便削弱了。’‘马克思主义是一百多年前的产物,不修正就会僵化,变成教条,束缚人们的思想。’……这还了得!这样的人谁敢用?邓、苏也不敢用啊!”他真不忘他的对手,这时候还要搭上邓、苏。
“告诉你吧,就是我们不来反右,他们来反右,你也是右派分子,肃反不是邓、苏搞的吗?你不也成了肃反对象了吗?所以,你也不要恨老官和我老孟了。” 我想,这大概是他画龙点睛的“睛”了,只能连声答应道:“是,是。” 其时已快到十二点,孟树德觉得该吃饭了,于是加快了速度:“有人说报社右派划得多,这是因为报社的右派本就多嘛!我们按政策办事,不错划一个,也不放过一个。有多少,就划多少,没有控制数字的。”最后他还来了点记者笔墨:“钟叔河你倒可能没这样想。你自己也应该知道,即使有控制数字,即使只划两三个右派,你这个总是少不了的。”这时他又兴奋起来了,脸上甚至带着一种可以说是快乐的神气。
当我小心翼翼地向他请示如何办理回家手续时,大概是心情舒畅缘份,他轻松地一挥手:“去拿吧,湛长庚那里已经把你的户口办好了。快去拿,他们就要下班了。”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孟树德拿给我的小册子,我一直收藏着。一九八零年,北京的李锐同志拿去看过以后,对我说:“你这四十八条,可以发表一下嘛!”于是其中“关于社会主义思想和马列主义理论”的九条,便由朱正写入《述往事,思来者》一文,在一九八二年第六期的《人物》杂志上发表过一回。这次把这四十八条全部附录在本文之后,除改正三处误排,删去两处“反右办”所加的按语外,并没有增删一个字。这四十八条确实是我自己的话,是我自己写出来的。虽然孟树德说“这还了得”,我却完全认帐,至今仍然认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