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农场的大招工就在那明争暗斗中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走”的希望破灭了,那“留”就显得格外地残酷和没有面子。待到了阴历年底,那些知青们就再也不信“后果自负”之类的话了。他们既不请假,也无需征得某位场领导的同意,想哪天回去就哪天回去,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整个农场的知青象是脱了缰绳的野马。 一鸣也早早地回家过年了。正好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冯绪珍就安排他去购买年货。居委会年前发了好多票,凭票供应的物资有湘粉、豆豉、白糖、墨鱼等等。鸡鸭鱼肉类的东西则凭户口簿供应。于是一鸣就整天忙着排队购买年货。既散心解闷,又帮家里做点事情,也算是一举两得。 这天,一鸣正提着篮子到东风门市部去买年货,却不料在正街上碰见了吴茵茵和罗楚生。吴茵茵因为是罗楚生他们厂里点名要招的,所以虽然是颇费了些周折,但毕竟还算是招出来了。现在两个人都在同一个厂里上班,是那种人人见了都有点羡慕的“双职工”。 一鸣见他们正挨得好拢地走在一起,正慢慢地朝自己走来,就连忙把头低下来,不敢正面看他们一眼。因为无论是对吴茵茵还是对罗楚生,他都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于心有愧。于是连忙靠着街边走,好躲着不让他们看见。 但无论一鸣怎么躲避,吴茵茵还是看见了他。便连忙挽起罗楚生的手臂,象是害怕再次遭到一鸣的侵袭,又象是在故意气他一样,显得有点不自如的骄傲。 一鸣就越发地后悔起来。他后悔自己下手太迟了一点。也后悔自己不该下手的时候,又鬼懵癫懂地胡乱冲动。因此至今仍觉得逃避不了那种良心上的谴责。现在又让他们在这大街上狭路相逢,就更觉得这是对他的一种无情惩罚。于是只好加快脚步,快点离开他们。 在排队买东西的时候,一鸣又意外地碰到了江静屏。她不是跟自己说过不回家过年的吗?怎么突然间又回来了呢?便觉得奇怪。 “静屏,你不是说今年过年不回来吗?怎么又还是回来了!”一鸣便忍不住地问。并借着聊天的机会,在江静屏的授意下,悄悄地把票证塞到江静屏的手里,也算是插队增几个号子。 “其实也不是不想回来。过年大团圆的,谁愿意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呆在农场里。说真的,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进家门。”江静屏说话的声音压得很,生怕别人听见了去。 “其实你也太多心了。又不是我们自己赖着不肯出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一鸣这样说,表面上看来是在安慰江静屏,实际上他也是在用这样的话来宽慰自己。 “前天接到了亚兰的来信,说她准备过年的时候结婚,请我回来吃喜糖。怎么,她没有告诉你?” 一鸣听了后是一脸的茫然。他一点都没有想到,亚兰这么快就要结婚了。 江静屏见一鸣真的不知道,就有点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一鸣也快速地在江静屏的脸上瞟了一眼。他发现她那原本非常漂亮的脸蛋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雀斑。 “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倒是一鸣被江静屏问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亚兰会这么快就喊结婚!但既然是已经写信邀请江静屏回来吃喜糖,这事情就肯定是真的了。于是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他不信也得信了。 就觉得也不是没有一点迹象。亚兰家里近来好象总是有人在帮忙。粉刷那被熏黑了的墙壁。油漆那几件捷克式的樟木家具。甚至看见有人在写红对联。他首先还以为那是在写春联。想不到,他一鸣还在农场当“贫下中农”,她亚兰却要当“新娘子”了! 记得她过了年也就是二十一岁吧。当然也是开花结籽瓜熟蒂落的时候了。 就这样,也不知排了多久的队,也不记得是怎样买好东西的,也不知何时与江静屏分的手。他满脑壳里只有一个感觉: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他要逃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他要躲避亚兰的大喜日子。他不忍心看着他们喜结连理的时候,自己的心却在哭泣,在流血。 然而又有点茫然。偌大的一个世界,哪里是他一鸣的安身之地呢?在这个可以容纳五湖四海的世界里,却一时找不到他一鸣避难的场所! 悲剧不一定是不幸。但不幸却一定是悲剧。一鸣就太不幸了。因此可怜。他现在想逃,却连个逃的地方都找不到。 农场是肯定不能再回去了。特地回家过年,年还没过就又回去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反倒是叫人猜疑。自己也难为情。 就又去想自己的亲戚。然而除了在县城里,他又没有一个在外面的亲戚。连在乡下集镇的都没有一个!要在平时,他还可以到父亲所在的荷花公社去住几天。可现在是过年,父亲也回家来了。 眼看着走投无路,悲剧就要开演。却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光宗。他听说光宗过年正好在醴陵值班,不回家过年。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于是向周瑞庭问了光宗的地址,就赶到火车站去买好了下午去醴陵的车票。 “妈妈,我准备到光宗那里去玩!”票都买好了,但还是要向当妈妈的请个假。免得家里面新春年头的到处找人。 “真不懂事,都快过年了,还去什么醴陵!”当母亲的竟然一点也不了解儿子的心思。 “光宗和我约好了,他一直想我到他那里去玩!”狗急了跳墙,人急了撒谎。一鸣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那你就去吧。只是不要乱来,莫把心都耍野了!” 就这样,一鸣象是逃亡一样来到了醴陵。 等到下了火车,出得站来,他才发现自己象懵了一般,一时竟不知道该朝哪里走。于是逢人便问。走到哪里就问到哪里。他知道路在嘴巴下面。 好不容易,总算是在天快要断黑的时候找到了光宗他们住的宿舍。待叩开了门,却把光宗吓了一跳。 “一鸣,你怎么来了?也不先把个信给我?”于是喜出望外。又是筛茶又是让坐,显得好不热情。 “你们这里真难找呀,害得我脚都走痛了!” “县城里就是这个样子了,没有办法,连个公共汽车都没有!” 一鸣环顾了一下光宗的宿舍,觉得虽然是挤了点,但收拾得也还整洁。 “一共住了几个人?”一鸣问。 “四个。马马虎虎,也还算可以。” “不打扰人家休息吧?”一鸣见有张床上好象还睡了一个人,又知道他们上班经常是三班倒的,就轻声地说。 “那里那里,都放假回家过年去了!”光宗经一鸣这么一问,就显得有点紧张起来。 这时,睡在床上的人就坐了起来,一边懒洋洋地用手擦着眼睛,一边说:“光宗,家里来客人了?” 一鸣这才知道原来睡在床上的是个女人。 光宗就走了过去,有点拘谨地对那妹子说:“起来吧,我先介绍一下,这是我们一个大屋里的邻居,又是同学,叫李一鸣。” 那妹子就穿好外衣,朝着一鸣轻轻点头一笑,说:“经常听光宗说起过你,原来还是个帅哥呀!” 一鸣听那妹子这么一夸,就满脸涨得通红。那脸上有一对浅浅的酒窝,看起来确实显得很帅气的。 “这位是……”光宗又指着身边的妹子向一鸣介绍,“怎么说好呢,干脆就叫‘那个’吧!婷婷是吧?” “那个”妹子就伸出手,在光宗的身上打了一个棉花拳,说:“有你这么介绍的吗?丑不死的鬼!” 然后有点差赧地将头扭向一边。 一鸣听得出来,那妹子讲得一口的醴陵话。又从他们那种亲密的情形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肯定已经“好”得非同一般了。 “喔,忘了问你了,一鸣你吃了晚饭没有?” 经光宗这么一问,一鸣才记起自己还空着肚子。于是觉得肚子饥得咕咕叫了。 “还顾得上吃饭,我生怕天黑了还找不到你呢!”便只好老实交代。因为再撒谎,那“空城计”肯定会演不下去了。 “婷婷,你先回去吧。我陪一鸣到外面去吃点东西。” 一鸣这时候已经显得比较放松了,就盯着那妹子认真看了一眼。他觉得她身材好苗条的。只是比江静屏稍显矮小一点。虽然样子没有江静屏那样漂亮好看,却比江静屏显得洋气一些。 “明天一起到我们家来过年吧!”那醴陵话虽然有点难听,却还是充满了热情。 婷婷家就在醴陵县城里。她是和光宗一批招工到醴浏铁路的,在客车上当乘务员。因此光宗也没送她,就带着一鸣到街上吃东西去了。 街上人不多,但那风吹起来却显得特别地冷。一鸣一直是穿两件单衣过冬,加上又有点肚子饥了,因此被那冷风一吹,就打起哆嗦来。昏昏暗暗的路灯下,象是有鹅毛一样的东西在纷纷扬扬地飞舞。是下雪了。难怪一鸣会觉得那么冷。 但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一个还在营业的饭店餐馆。这也难怪,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又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候,谁还会在这年关将近的夜里还守在店子里呢。 好不容易总算是找到了一个还在营业的小卖铺,便在那里买了一斤蛋糕。一鸣知道,醴陵的蛋糕还是蛮有名的,浏阳的副食品公司一般都是到这里来调货。 就这样一边吃着一边往回走。那雪便是越下越大了起来。落在他们的身上脸上,白白莹莹又冰冰凉凉地。先落的刚刚融化了,新落的又沾到了身上。地上也开始积雪。踩起来听得到“沙沙”的响声。 回到宿舍,一斤蛋糕已被两人吃个精光。于是光宗去食堂打来热水洗脸洗脚。然后双双钻进被子里,躺在床上说他们的知心话。 “光宗,你是和静屏吹了,还是脚踩两只船,搞三角恋爱?”一鸣正好睡在刚才婷婷睡过的那一头,因此总觉得有一种女人的芬芳气味在提醒他,要他问问光宗和这个婷婷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你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光宗显得比一鸣还奇怪。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和静屏是什么时候吹的?” “她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 “从来没有说过!” “其实也不能完全怪我。你知道的,我都等她五年多了。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也不是没有帮她想办法。哎!我认为一切都是缘份。岁月也不饶人呀!” “恕我直言,光宗,在对待静屏这件事情上,我觉得你太缺德了,也太不讲良心了!” “一鸣,我也是有苦难言。但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是坐轿子的不知道抬轿子的苦。到了一定的时候,谁都会这么做的。” “不!光宗,也许别人可以那么做,但你不可以。静屏的家境你是知道的,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我一直觉得,做人还是要讲点良心,讲点感情。做人不能太势利了!” “白衣好穿,好人难做!还是那句俗话说得好,‘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要是我这个处境,说不定你还不如我呢!” 一鸣被光宗的话气咽了。他知道他们话不投机,说得再多也是白搭,便不再吭声。但又总觉得有点愤愤不平。 于是又想起了亚兰。他觉得她和光宗正是同一类型的人。他又想起了自己和江静屏,觉得他们都成了无辜的牺牲者,殉葬品。他本想再找点理由去驳斥光宗的观点,为江静屏,也为自己这样的受害者出点气。但一想到自己也曾经伤害过吴茵茵,就又象个哑子似的没有了言辞。他虽然曾经是个受害者,但毕竟又伤害过别人。他们都是感情上的有罪之人。如果说亚兰和光宗的行为都是不能饶恕的,那么,他一鸣又能够饶恕自己? 他只能在心里为那些象他一样不幸的人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