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转眼间又到了收获的季节。 金灿灿的太阳从东方的山丛中慢慢地爬出来,光芒四射地站在蓝蓝的天上,把久雨不晴的田野里金黄金黄的谷穗子照得好亮好亮。天湛蓝湛蓝的,象是刚搞完大扫除一样,显得一尘不染。仿佛一位青春年少的妙龄女子,突然脱去了一件褴褛不堪的旧衣服,然后穿起了一件漂亮的裙子,是那么地好看和令人赏心悦目。 田野里的稻子早就熟透了。正待开镰之时,却遇上了连绵不断的秋雨。于是把满身丰收的喜悦淋得心灰意冷起来。现在见到这如芒如箭的灿烂阳光,就又一个个变得欢呼雀跃摇头晃脑起来,显得格外的兴奋。一点也没有那种大难临头,即将被收割的恐惧。 麻雀子也仿佛受够了这雨天的沉寂,唧唧喳喳地跑出来凑热闹。它们在谷穗子之间蹦蹦跳跳的,象是在参加文艺表演一样。农场的工人们为了不让它们分享自己的劳动成果,便在田塍上插一个稻草人,并在那稻草人身上穿一件破旧不用了的烂褂子,头上戴一顶烂草帽,四脚不落地,被风吹得打秋千一样转来转去的,也不怕它脑壳昏受不了。但千万别小看了这个稻草人,它却是既赶走了麻雀子,又不要记工分,也算是一举两得的事。就象筒车吱呀吱呀舀水灌田,水碓用砰咚砰咚的声音驱赶野猪一样,虽然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伟大发明,却不费成本,简单管用,是一种古老的东方文明,充满着劳动人民的智慧。 因为久雨不晴延误了收割季节,一旦转晴就显得特别繁忙。于是农场领导决定召开全场动员大会,对秋收秋种的劳动任务和劳动组合进行具体安排。 会议在场部的礼堂举行。扩音机的效果又不怎么好,隔不好久就会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叫人听了实在是受不了。于是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会场里一时乱得不得了。那发言的领导就不得不不停地用手去拍那麦克风,请大家肃静下来。 “喂喂,请大家肃静!今天这个会议非常重要。我们已经组织各排的负责人到田里去看了,好多禾都已经倒了,有的谷子还开始发芽了,如果再不抓紧时间,就会造成很大的损失。因此,要求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加油崭劲,争分抢秒地把晚稻收回来,而且还要力争晚稻超早稻!至于劳动组合、劳动定额,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统筹考虑……” 领导在台上讲得直冒泡沫星子,下面却没有几个人在认真地听。 “喂喂,喂喂,请大家肃静!请大家肃静!经场部研究,小组可以自由组合,但必须男女、强弱搭配。劳动任务因为时间紧迫,每人每天增加一百斤……” 领导在台上讲了一大串,但知青们真正听进去了的只有两句:一是人员可以自由组合,二是每人每天增加了一百斤的任务。 于是不待领导把话讲完,就一窝蜂地涌出了会场。领导也就只好宣布散会。 回到排里便开始邀人。平时玩得好的人就自然邀到了一起。男的有劳力,好踩打稻机。女的手脚麻利,割禾割得快。当然,累了的时候也可以调剂一下,互相换换。 吴茵茵虽然说话粗声粗气的,但做起事来却象个小姐一样。江静屏怕没有人要她,就邀请她到一鸣那个组去。但吴茵茵却说什么都不愿意去。也不是她不愿意和一鸣一起做事,而是她不想再和一鸣接近。她只想离他远一点,好让自己静下心来,慢慢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至于自己劳力不强,她一点都不担心,因为她相信凭着自己的人缘关系,不会没有人不要她的。 果然,罗楚生就来邀她了。他有的是力气,也愿意为她效劳。 “吴茵茵,到我们一组来不?”在碰过几回钉子之后,罗楚生也学会了用商量的口气和吴茵茵说话了。 “不怕我做活不动?”吴茵茵本应该说低调一点的话的,却偏偏象站在楼梯上说话一样。 “不多你一个人的。也是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嘛!”罗楚生也讲起有觉悟的话来了。 “要来就来两个!”吴茵茵还开出了条件。 “来两个就来两个!还有谁?”罗楚生也算是爱屋及乌了,还不知道来的是谁,就先答应了下来。 “还有静屏姐,怎么样?” “要得,只要她肯来!” 就这样,江静屏也加入到罗楚生他们那个组里去了,既是去跟吴茵茵打伴,也想防止罗楚生对吴茵茵非礼。 于是每天天刚蒙蒙亮时,就到田里去割禾,把个打稻机踩得轰隆隆地响。因为和吴茵茵在一个组,罗楚生便格外地来劲。加上又长得五大三粗的,身体结实得象头牛一样。还是在读初中时就是学校有名的体育健将,不但打破过学校一百米短跑的纪录,还得过五项全能冠军。在农场锻炼了几年后,思想觉悟不见得有多少提高,倒是学会了扶犁撑耙,播种育秧,甚至摸得清病虫灾害,看得准天气变化。只是人有点狂傲不羁,有点老子天下第一的味道。特别是在经受了那场感情波折后,更是变得心灰意冷,玩世不恭起来,有时候连场部的领导都奈何他不得。 但自从在新来的知青中发现了吴茵茵后,罗楚生才又重新打起了精神。就象是苍蝇发现了破壳蛋一样,叮在那里舍不得走。现在吴茵茵被邀到了他们一个组上,便好像是叮出了一点味道,于是越发发起疯来,把个打稻机做死的踩,直踩得那滚筒飞飞地转。 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人在秃秃的太阳底下劳作,一会儿就变得汗流浃背起来。尽管罗楚生自己一身汗得透湿,但当他看到吴茵茵的背脊也显得湿津津时,也就动了菩萨心肠。 “吴茵茵,你们割累了就歇一下吧!”罗楚生从来都只喊吴茵茵的名字,而江静屏则包含在“你们”里面。 吴茵茵也确实觉得有点累了,就放下手中的禾刀,真的坐到了田坎上。 “真是累死我了!”吴茵茵一边用手捶腰,一边抓起藏在草蔸下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又觉得自己一个歇气有点不公平,就对着江静屏喊:“静屏姐,别割了,你也来歇歇吧!” “你先歇吧,我还不觉得累呢!”江静屏是那种知足常乐的人,自然不会去和吴茵茵计较什么。不到大家一起歇憩的时候,那怕是再苦再累,她也会坚持到底。 倒是另外两个男知青有点看法了,却又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于是生起闷气来,只把脚踩在踏板上,却不用力去踩它。 “怎么搞的,机子越踩越重了?”罗楚生觉得自己越踩越吃力了,就自言自语地说。 “可能是要打机油了!”另一个知青不好直说,就找了这么一个理由,“机油瓶子带来了没有?” 其实是心照不宣,大家都在装糊涂,打哑巴子仗。 有一个知青还干脆停了下来,真的去找那机油瓶子。 “罗哥,不如干脆都休息一下吧!”就有人这样说。 于是一字儿摊在田塍上,大家都大张旗鼓地休息起来。有蚊虫咬腿咬胳膊的,就用手重重地拍打,直打得手上都是血印子。 “吴茵茵,你脚上叮了蚂蝗都不知道?”罗楚生看见吴茵茵的脚上叮了一条蚂蝗,已经吃得满肚子都是血了,就帮着她把那蚂蝗从脚上捉了下来。 “哎哟,真是吓死我了,我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呢!”吴茵茵的脸都吓得白了起来。 “你看,血都还在不停地流呢!”罗楚生就在田塍上扯了一把豆叶,替吴茵茵去擦那流血的脚。 吴茵茵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没关系的,还是我自己来吧!” 其他几个知青见罗楚生这么酸溜溜的,就偷偷地笑了起来。 灿烂了一天的太阳好像也变得疲倦起来,慢慢地向西边沉去。越是接近地平线时,就越是黄得像个蛋黄。远处的山峦也仿佛张开了血盆大口,正津津有味地将那蛋黄一点一点地吞噬下去。也许是吞得有点咽喉,便像打喷嚏一样喷出满天的余辉和灿烂的晚霞。 天于是蒙胧起来。远处的农舍里,袅袅娜娜地升起了淡淡的炊烟。升得高了,便慢慢地变成了雾霭。有风正将那晚霞轻轻地撕碎,一丝丝的,象是褪了色的红毛线。西边的天际倏忽万变,象一个神奇的魔术师在变戏法一样,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都起来吧,再加把油,还没完成任务呢!”罗楚生见大家都懒懒地躺在田塍上一动不动的样子,便打起精神带头起来,向那打稻机走去。 那打稻机就又隆隆地响了起来。也许是加了机油,也许是都想早点收工,就又把那打稻机踩得飞飞地转。 只有吴茵茵还躺在田塍上不想起来,她是那种越休息就越不想动的人。 “茵茵,还是快来吧,不然又要收夜工了!”别人都不好喊她,只有由江静屏开口了。 倒是这句话提醒了吴茵茵。农场的知青们最怕的就是收夜工。浴室里的蚊子多得捞得起来,洗澡的时候叮得人死。又专拣吴茵茵那样长得细皮嫩肉的人咬,因此谁也受不了那种虐待。 于是霍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田中,跟在江静屏后面风风火火地割起禾来。 那打稻机便踩得更响亮起来,象是作报告的人清了一下嗓子,讲起话来更动听,也更有中气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