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高原。卡拉库里湖畔。毗邻喀喇昆仑公路的小村庄。一溜溜高耸的钻天杨。一排排矮矬的夯土院落群。
清晨如此的宁静,不闻一丝鸡鸣狗吠,就像一幅静物画。
眼前的这座夯土房,塌塌地就像一簇破土的蘑菇,仔细端详一下,泥墙泥房泥土炕,就像出土文物一样,封存了柯尔克孜人千年未变的生活场景。
我和蚕宝宝、还有小刘,昨天就夜宿在这里。
昨天人在黄昏里,侯于慕士塔格峰的山脚下,直盼着最后的那轮夕阳光照,能把慕峰的银白染成血红。
但是夕阳已被阴云重锁,没戏。摄影其实和种地一样,靠天吃饭。
晚9时分,绝望的我们撤出了片场。
这时一个问题既急迫又具体——今晚睡在哪里。
越野车在无垠的暗夜中巡弋,就像倦航的舟帆寻觅港湾。
终于到了一处停下车来,小刘凭着记忆说,这里应该有一处村落。
车灯照亮处,看见一个小院落。女主人闻声出来相迎,小刘上前比划着,交上100元钱,OK。
迈进屋去,是个“两室一厅”的户型,中间堂屋最大不过5平米,拐进我们住的偏房,像油灯一样昏暗的灯光下,一偌大土炕,一个歪斜小柜,一小铁炉子。
最能显示主人气派的,就是沿一面墙满满摞上的被子。柯尔克孜人好客,来上十几个亲朋好友,盘在铺着地毯的土炕上,边吃边喝载歌载舞。困了,扯上一条被子倒头便睡,何等的爽气。
来了兄妹俩,哥哥夹上几块掺着牛粪的煤饼,坐上一个水壶,一天没有喝上一口热水了,这阵子一股暖意舒漫全身。
小姑娘从来没有见过电脑,凑近去,怯生生地伸手摸一下,又赶快缩回来,好像触了电一样。这时女主人房外一声断喝,小姑娘像受惊的鸟一样赶快跑了。
找点水洗洗吧,到堂屋里去,堂屋里黢黑,拿着电筒照,发现一个钢精锅里盛有水,全家的存水都在这里,都不够一个人用的。我们浅浅地舀上两杯刷牙。
回到屋里,用湿纸巾擦脸擦手,钻进自带的睡袋里,但怎么着也不能入睡,有一股太重太重说不清的膻味令人窒息,土炕咯得脊背生疼。
蚕宝宝几乎一夜没有合眼,瞪瞪地望着屋顶的那块天窗,直望到它现出亮色。
好不容易天见亮了,我们把装备搬上越野车,收拾收拾就要开路。
女主人出来比划着,看意思明白了,来自远方珍贵的客人,喝一碗热奶茶再走吧。我的肠胃水土不服,不敢喝,谢绝了。
男主人骑着摩托车来了,几句简单的汉语单词生硬地蹦出来,那意思也明白了,他从十几公里外的过冬牧场赶来,特地为我们送行的。他将右手扪在左胸上,神情质朴的近似谦卑。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触柯尔克孜人,他们的相貌比维族人更“欧洲”,有着像昆仑山的粗岩砺石一样,更加见棱见角的线条;有着像高天那样蔚蓝的纯真、深海那般幽蓝的眼眸;神情如歌如诗那般的忧伤和绵远。还有美丽的柯尔克孜女人,给人尤如神箭穿心般的惊颤。
也许,我根本没有读懂柯尔克孜族。
晨光熹微里,再去慕士塔格峰。如果有幸,就会出一张大片——慕峰晨光。那是金色的朝晖,端端地照在白雪皑皑的慕峰顶上,好比是王冠加冕。
但是乌云重重,何谈“慕峰晨光”。
蚕宝宝耐不住透骨的寒气,缩到了车里。小刘发动引擎直催快走,到别的片场碰运气去。
只有我,久久伫立不愿离去,面对慕士塔格峰,执拗的像是对峙,心有愤懑,惶然叩问。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攀上遥远苍凉的“世界屋脊”,为求一睹你的神圣光辉,于暮色里的一捧血红,于晨曦中的一束金黄,但你却一次又一次加以拒绝,叫我情何以堪。
却在这时,蚕宝宝头晕目眩、气短胸闷,犯了高原反应。
我们在来时,直上5200米的红其拉甫都未有过不适。却在回程时,下到海拔3800米处时来了高原反应。这是为什么。
帕米尔高原千里绵延,慕士塔格峰万年雪山,太伟大、太崇高、太神秘了。莫不是因为我的冒犯之举,从而报应到了蚕宝宝的身上。
赶快往低海拔去,我们逃也似的蹿向布伦山口。
到了海拔3200米处,却晚了,高原反应还是追上了我。头欲开裂,像是被一道铁箍勒紧,又被念动了紧骨咒。
却也就在这时,最勾魂摄魄的画面惊现于世。
喀喇昆仑遭遇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大地雪茫,周天寒彻。公格尔峰和公格尔九别峰的顶端,隐没在了漫漫的雪雾里;山腰以下,斑驳离蚀裸露出嶙峋的脊棱凸岩;山脚戈壁滩上,瑟索的骆驼和牧人风中颤栗。
天地唯有黑白两色,尤如泼墨大写意。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慕士塔格峰求不到太阳,但在公格尔峰和公格尔九别峰遇到了初雪。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莫若神赐,放弃是罪孽。
我们挣扎下得车来,大场面、长景深、近景加特写,不停地咔嚓。
壮哉!冰雪昆仑。美哉!水墨昆仑。
一路过去跌撞扑腾,迤逦到了“白沙湖”。
白沙湖常年银装素裹,但多是劲风卷起沉沙,扑粉一样盖上的妆容,而今才是正宗的冰天雪地。
一种被击中的震撼,瞬间倒错了时空,仿佛置身于两万年前的冰河世纪。
蚕宝宝端着相机,身着红色的抓绒冲锋衣,如火焰一般,在雪峰下冰湖畔生动地显现。高原反应之于她,来得快也去得快。
而我,还在高原反应中,只能瘫在车厢里,打量着外面的冰天雪地。
冰天雪地浑然一体,山川湖泊寒凝成塑,辽阔天宇中一个叫做地球的行星,亿万年前不就是这般的广寒寂寥。
时空在遥远和现今之间交错并行、相互穿越,西上昆仑一路上都是这样的感受,无与伦比的奇妙梦幻。
奇妙梦幻,再加上我们祖先最天真浪漫的想象,昆仑,就成为了中国神话里最宏大的主题。
进布伦山口,穿越盖孜大峡谷。陡峭的山壁挂不住那场入冬的初雪,依然裸露出嶙峋狰狞。铁黑或铁红,是峡谷山体的主色调,仰望头悬的绝壁上一溜溜的方孔。
方孔印证一段艰苦卓绝的历史。
盖孜大峡谷,往帕米尔以西的门户,古书称之为“剑末谷”或“老虎口”,严峻凶险。西出阳关,前往西亚乃至欧洲的丝绸之路必经此地。
原来没有路的,是古人在悬崖峭壁上凿出方孔,插进方木,再铺上木板,建成了古今为之惊绝的“葱岭栈道”。
出盖孜大峡谷,依然行在阿克陶县境内。公元前3000多年前,这里是母系部落联盟首领西王母的领地。《西游记》中的女儿国,其原型可能来自于此。
西王母,俗称“王母娘娘”,在佛教舶来中国之前,她是汉之民族原生态的信奉之神。
当年,中原帝国周穆王乘八骏之舆西巡昆仑,西王母之邦倾城倾国盛大欢迎。
在别具异域风情的篝火晚会上,姑娘们披撒着长发,晃动着颈项耳垂上叮当作响的玉玦环佩,尽情地翩翩起舞。西王母亲自把盏,脉脉含情地唱道:“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在你未死的有生之年里,还能再回到这里来吗?
面对娇媚迷人、热情奔放的女王,周穆王无限依恋,情不自禁海誓山盟:“以及三年,将复而野。”大约三年吧,我将来此和你相聚。
高原雪岭、戈壁黄沙、山重水隔、马蹄声噎。一个三年的允诺,穿越时光几千年而不能践行,留下含烟带水的千古绝唱。
越野车下314国道,拐进一条狭窄破败的公路,直取奥依塔克冰川。
“奥依塔克”,意思是“群山之中的一片洼地”。总面积200多平方公里,绵延十余公里,是世界上最为壮观、罕见的低纬度山区冰川。
车到景区门前,一把铁链紧锁。旅游旺季已过,现已无人问津。
来人了,告知不要离开景区公路行走。冰川随时有雪崩,危险。
踏雪寻踪,顺着一条的坡路上去,到了一处景观台,小刘指着远方,那里是阿依拉尼什雪山主峰,海拔6678米,迄今无人登顶。我什么也没看见,风雪弥漫挡住了望眼。
在我身旁的不远处,莽莽原始森林被一条河谷劈开,河谷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顺着河谷向上望去,一条冰川蜿蜒错落倾泻而下,上面还有一条条刀削斧劈般的裂痕。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冰川,那种感觉惊心动魄。
蚕宝宝不准我下到河谷去,担心我的高原反应,我也委实脚发虚,站一会都头犯晕。
小刘护着蚕宝宝走下公路,杵着三角架作撑,沿着河谷边缘的雪坡往上攀登。
不知是风吹动的、还是他们脚踏动的缘故,树上崖顶总有积雪在他们的身旁垮落,远处时有崩塌的声音传来。
这一带浮雪深厚,高低落差大,是个雪崩频发的高危险区。
现在一片寂静,寂静维持着一种恐怖平衡,哪怕是一声呼喊,都可能引起震动,造成倾天倒地的大雪崩。
我打开200毫米长焦死死地盯着,且紧紧地扪住胸口,生怕心跳冲出了嗓子眼。
还好,蚕宝宝始终没有走出我的视线,而且安全地回到了我的身边。
行了,走过路过看过了,撤吧。
回到国道上, 坦坦荡荡地往喀什去。
渐行渐离,别了,喀喇昆仑帕米尔高原,我会永远怀揣那份惦记——将之无死,尚能复来?
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