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卫星学校里一位人物对他说,“小说在杂志上发就发了,不要再出版单行本了。”梁卫星当然没有听从这种建议,小说出版后,单位出台了“教师十条”,其中一条是“教师不允许发表不和谐言论”。
在现实生活中,有些事比小说中的故事更为荒诞。今年大年初九,梁卫星所在地区许多高中学校的校领导带着干部和骨干教师,到庙里烧香,为高考祈福。当地有个传统,年初九烧到头炷香预示吉利。学校掏了3000元,争得今年的头炷香。
学校的车队前一天傍晚就出发,同事们住在寺庙附近的宾馆里,聚餐后一起打麻将。
子时,校领导带队,同事们进入庙内,和尚分发了黄纸,班主任将本班学生名单抄上,并将希望考北大清华的学生加以标记,将黄纸卷筒扎绳后,交给法师施行祈福。木鱼钟磬,香烟缭绕,众教师跪拜如仪。
一位老师用手机拍到了烧香的照片,他告诉梁卫星,要早知道他在写小说,他一定会提供这个细节。
梁卫星写教师的众生相。没有一种“相”是传统意义上的“教师相”。
小说最让人尊敬也最让人怜惜的人物是“海无言”老师。一方面,他富于思想才情,在知识界的重要报刊发表文章,也是网络中的活跃人物,参与几乎一切热点事件的讨论,课堂上跟学生打成一片,引导学生关怀现实,似乎是一个中学里让人寄托希望的中年男性知识分子形象。但另一方面,他在外表上却故意表现得趣味庸俗,追着善于讲“黄段子”的同事听笑话,对学校的大事小事漠不关心。“海无言”装得不像个好老师,要“装傻卖俗”才安全,才和别人一样。庸俗的面具是一个保护罩,保护他课堂上跟学生“教学相长”的小环境。但就是这样,他仍然被边缘化,在一次一次评定高级职称中落选,最后忍无可忍,辞职去开小饭馆。
梁卫星说,中小学校园里,像“海老师”这样的教师是少数。而现实中梁卫星的面具是“勇敢”。他曾以“打”出名。当然,“打架”的人不像老师。
1993年,梁卫星从湖北荆州师专毕业,通过当教师的父亲的关系,外加一条红塔山和一瓶酒,进入一所乡镇中学教书。“那时的校长是老派人物,有起码的操守,胃口不大。”当教师后,每次回家,他父亲总给他上课,“不要和校长对着来,上课不要瞎说。”他害怕儿子端不稳这个饭碗。
2000年换了新的校长,他在第一次和教职工见面的大会上就说,“一个学校没有外债不正常。”校长戴着墨镜,在学校转了一圈就不见了。他的理论就是欠债的是大爷。不到两年,他盖了几栋楼,给学校留下600万元的外债跑了。
梁卫星遇到“末位淘汰制”,淘汰制总有第一和倒数第一,考核的重点是考试成绩和日常考勤。考勤的要求是,老师有课没课都要在学校呆着,上个厕所买盒烟,都得给考勤员请假。有一次,梁卫星请假说上厕所,出去了整整一节课,果然被记上了。他拿起考勤本撕了,考勤员骂他,他举起椅子就打。这一打,考勤制度不了了之。
末位淘汰在执行中又有弹性,一切要看和校长的关系。各种考核又和经济挂钩,这种不确定性增加了梁卫星的危机感。梁卫星有一次打校长是因为分房子,凡是找校长的人都得到了房子,梁卫星没有找,就“等”不到房子。他找校长去求情,还没有说两句,他先起了高腔,校长认为他态度不对,二人争执起来,他就打了校长。
梁卫星做教师十几年来,先后在两个不同的中学教过书,他眼看着学校里行政体制越来越庞大,从校长、副校长、中层干部、年级主任、副主任、班主任、高级群众到普通群众,形成了一个森严的等级王国。年轻的教师一进来,迅速都调整到向权力靠拢,普通教师沦为弱势群体。
“教书说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传道、授业、解惑,实际必须围绕着校长转,才能端好这碗饭。我教书17年来,时有生存的恐惧感。我写小说是释放我的恐惧感。”梁卫星说。
学生自创“连坐”制度
小说中的“贾老师”也是一个戴面具的人,他表面上言必称“自由主义”,义正辞严地“骂腐败”,也读点书,给教育杂志写点论文,有“名师”派头。但私下,他是一个官迷,对于物质的贪欲似无底洞。他一心想当年级组长,后来果然如愿。“贾老师”每周必叫一个学生家长来办公室,家长来都要送礼。有一次,只是为了“例行”的收礼,他竟然打电话把一个远在东莞打工的学生家长叫回了湖北。
现实生活中是,一位80后的老师每个星期都会叫一位家长来谈话,先数落孩子不听话,家长受到惊吓,他再话头一转,说只要双方“努力”,还是有希望的。听到这里,家长赶紧掏东西。
现在,学校中80后的老师已经近半。年轻的老师比年老的老师眼光更“现实”。有的班主任把学生当资源,利用有权势的家长使自己获得升迁。
小说中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我”是80后的“苏老师”,他大学毕业懵懵懂懂进入学校,在“海老师”的感染下,“自我”苏醒过来,但陷入更大的困惑。不过,既然有痛苦,就有希望。梁卫星说,“苏老师”是80后中幸运的一个。而大部分人都像另一个80后教师“田默”一样,一开始为理想所吸引,很快向名利投靠而去。还有一个角色是聪明教师“李平”,他从知识上尊敬“海老师”,但做人很“清醒”,绝对不学他,因为他要过“更好”的生活。
教育天然包含理想的成分,但在现实的校园里,趋向“现实”的不仅是老师。梁卫星在乡镇中学当班主任时,遇到一个想当班干部的高大男生毛遂自荐。他一当班长,就对梁卫星“汇报工作”:“现在学校有很多混的,内外串通,在学校收保护费,泡漂亮女生。梁老师你不用怕,一切有我哩。”
“他这句话,才是我最怕的。”梁卫星说。多年后,他发现学校的黑社会组织规模越来越大,“老大”一个月收钱几千元,在学校里卖手机、假烟。他的班上就有一个学生被五六个学校里“黑社会”的人打了。
班长上任伊始就颁布了十条班规:不许上课讲话、睡觉,不许迟到旷课,不许顶撞老师,不许拖欠作业……每星期迟到两次罚款3元,两次不交作业罚款5元。班长对梁卫星说:“现在你不镇住他们,以后就不好搞了。”他把班级分成八个小组,每个小组用了他自己一起玩的“八大罗汉”当组长,哪个组有一个学生被罚款,全组一起受罚。
梁卫星奇怪的是,小小孩子怎么用上连坐手段来管理班级;而更奇怪的是,全班同学有怨言,但没有人站起来挑战这个“规矩”。
“他们敢?!”班长对梁卫星说,“只要老师你支持我,我整好他们的材料,分别对应于学校的记过、警告、开除等处分,他们就没有对抗的勇气了。”
班长将来的目标是当村长或村支书,在学校主要是学习怎样做干部,对考大学不抱什么指望。“他的理想其实很有代表性,中国读书人似乎没有逸出这个轨道。”梁卫星说。
现在,这个班长没有做成“村长”,成了黑社会,据说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