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 脑 壳 卖 糠
犟脑壳是上坪生产队的保管员,天生其貌不扬,歪脖子、鸡胸、驼背、鹰勾鼻。因其脖子歪,脑袋永远朝一边僵着,人们就给其取了个外号叫“犟脑壳”。当地方言,犟不读去声读平声,除开倔犟之本意外,还有僵硬、厉害、死不改悔等贬意。
犟脑壳每每见人先点头,眼睛眯一下,露出两排黄门牙,像是笑脸相迎,可却是哭的模样。鼻尖上有几滴永不干涸的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鼻涕。水珠将往下掉时,他鼻子一缩,发出“嗖、嗖” 两声,水珠又牢牢地停在原处了。他有时会用那油光发亮的衣袖抹一下,鼻尖上的水珠才暂时消失。可过一会儿,新鲜水珠又重新挂在鼻尖上了。
由于他平时一缩鼻子就有主意,一眯眼睛就动心机,爱拨拉自己的小算盘,太工于算计,因此队里人都认为他私心重,干什么都吃不得亏,配上那个形象委琐的歪脑袋,久而久之,他的大号王全其早已被人们忘掉,犟脑壳这外号也就光荣转正了。
这天,长沙知青大牛去机房碾米,碰上了犟脑壳,他见大牛准备把糠三分一斤卖掉, 大呼太亏了,并对大牛说:“别卖了,把糠挑回去,明朝起个早同俺去镇德桥上卖,可多得几个钱。”边说边将大牛碾米吹出不要的粗壳扫到一堆,收进自己的箩筐。大牛刚插队不久,但已听说镇德桥离此不远,是西洞庭湖与丘陵区的分界线,水陆交通发达,四邻八乡农付产品多在这儿集散,湖区、山区的特产都有。一条街有数十间铺面,十分热闹。正想去看看,就痛快地答应了。
次日天蒙蒙亮,大牛与犟脑壳就挑着糠上路了。
大牛对犟脑壳的私心已有耳闻,对他本就心存芥蒂,这时又见他边走边缩鼻子,一付粗俗不堪的模样,不由心生厌恶,加快步伐一个劲地往前走,有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犟脑壳瞠呼其后,费了好大劲才在三港子渡口赶上大牛,他气喘嘘嘘地说:“后生搞事硬是火炮(办事性急),走几步路都刷挂些(走得快),俺都赶得出大汗哒。莫急,慢慢走洒。”
两人过了河,一路上肩挑背扛赶集的人络绎不绝。快到镇德桥时,迎面碰到个买糠的人,先问犟脑壳的糠卖不卖,他懒得答理,又问大牛,大牛正想与犟脑壳分开行动,就开了个大口说:“六分钱一斤,要不要?”心里却忐忑,怕价喊贵了。谁知那人在箩筐中抓起一把糠捏了捏,看看成色,二话没说,就叫大牛跟他去过称。那人回头再问犟脑壳卖不卖,犟脑壳狮子开大口要八分一斤,买糠人再看了看他的糠,就不吭声,走开了。
犟脑壳见大牛真要过称,生气地大声喊着:“大牛,你这核宝,起了个大早,都挑到桥边上哒还便宜卖掉,连误早工的工钱都没赚得。”大牛有点犹豫起来,买糠人对大牛说“俺不歹饰{骗人]您,桥上交易所今天最高价才六分,您的糠没加粗壳(碾米时用风车吹出的糠壳),我才要的。”过称人也帮腔:“挑到桥上还有几里路,您现在卖了还可以回去赶早工,不得吃亏的。”大牛觉得也对,而且实在不想再挑着担子赶路,于是在犟脑壳的埋怨声中与买糠人成交。
大牛卖掉了糠,把两只箩筐叠起来、箩筐绳索缩短,用扁担斜挎着,让箩筐靠在背上,走起路来轻便多了。他本意是要逛逛镇德桥的,所以不想这么早回去,就跟在犟脑壳后头慢悠悠地走,有意和他保持着距离,并从后面欣赏着他歪歪倒倒的“光辉”形像。他打定注意,要看犟脑壳这个抠鬼的糠到底能卖到几分钱一斤。
转眼镇德桥到了。青石板铺就的街上分两旁摆放着装有鱼虾、瓜果、蔬菜等农副产品的竹篮、箩筐。市场上人头攒动,人流穿梭如织,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真是热闹非凡!
犟脑壳赶到桥上才知道今天卖糠的人特多,果真行情下跌不少,只能卖五、六分钱一斤。他好不容易挤到个空档,象只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了街边上。心里恐怕在想:今天出门没选好日子,碰了个烂市,真倒霉!大牛也找了个空挡,将扁担横放在箩筐上坐下休息,一边看犟脑壳到底如何作交易。这时才觉得有点饿了,本想买点吃的充饥,捏捏卖糠得来的几个薄薄的辛苦钱,想想还是回去吃饭。
不久,有几个买糠人向犟脑壳问价,他做了每斤七分的手势,那些人连价都不还就走了。没过多久,来了个带红袖章的市场管理员,说犟脑壳哄抬物价,要没收他的糠。犟脑壳着急了,双手死死地拽住两只箩筐,放声大叫:“大牛,快来帮忙抓哒。”大牛赶紧过去帮忙抓住一只箩筐,犟脑壳像是有了靠山,用腾出的那只手使劲挥舞着,大声吼叫:“买卖自由,俺个人的东西,就卖这个价,嫌贵就莫买,俺又没强逼卖给你。”这下招来了不少人围观,大家认为犟脑壳讲得有理,纷纷指责市场管理员仗势欺人。那管理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见大家帮犟脑壳讲话,加之大牛使劲拖住箩筐,渐渐理屈词穷,体力不支,只得装模作样地警告了几句,悻悻地走了。一场风波很快平息了。
太阳升起一杆高,集市上的人稀少了许多,眼看快收市了。犟脑壳还是摆出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要价七分,少一个子都不卖。还算他运气,有位养猪场的采购员因事耽误来迟了,需要的糠没买够数量,见到犟脑壳的糠后也顾不上看成色,就开始与之谈价,他出六分,犟脑壳要七分,开始两人都抻着,最后双方各退半步,以每斤六分五厘钱成交。犟脑壳做出极不情愿的样子,口里边嚷着“亏了!亏了!”边慢腾腾地过了秤。可一拿到钱,就立刻笑逐颜开,用手指在嘴唇上蘸了点口水,一边重新数钞票,一边朝饮食店方向走。他在饮食店买了两块最便宜的米发糕,又在隔壁的南货店买了包白包装的经济牌香烟。大概这是犟脑壳最奢侈的消费了。
犟脑壳几大口吃完了发糕,又从口袋里掏出刚买的烟撕开抽出一支,找路人借火点燃,猛吸一口,才得意洋洋地对跟在后面的大牛说:“俺糠里头加了你昨天丢掉的粗壳,又比你每斤多卖了五厘钱,掐头去尾一算,过早(吃早点)、买烟和出早工的钱都出来哒。”
大牛听了恍然大悟,难怪昨天问他扫粗壳干什么,他不回答,只诡秘地笑,原来是掺进糠里以次充好压斤两,算盘真是精得名不虚传!还有那死抻着多卖的五厘钱,大牛本也可以得到的啊!豪言壮语,替代不了现实生活,大牛情不自禁地用手又摸了摸口袋里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更舍不得买吃的了。虽然见犟脑壳吃发糕时还一个劲地咽口水,可谁叫自己不会盘算、又不听犟脑壳的呢!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犟脑壳那龌龊的外表虽然令人厌恶,但那僵向一边的脑袋里,却也不乏过人的精明哦!大牛不禁对犟脑壳刮目相看。他记起某位哲人的理论:如果私心侵犯了别人同样的私,私心就作了坏事,出于私心捍卫自己的利益,不但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
犟脑壳自然不知道哲人的理论,他的精明、他的算计也是在艰难生活的重压下逼出来的。他掺粗壳也好,死争那五厘的价钱也好,不就为了多卖几个钱吗?有什么错呢?如果这就是自私了,那又如何去评说买糠人呢?
回来的路上,大牛竟似乎再没听到犟脑壳那“嗖、嗖”的鼻涕声,与他并肩边走边聊十分投机。在犟脑壳这个普通的、其貌不扬的农民身上,他学到了不少受益终生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