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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阿城:彼时正年轻

天骂
    
    太行山隔成山东山西,黄河断开河南河北。
    山东河北河南乃川地,可车马疾驰,古久兵来将往。近代通火车,哐哐哐哐。开得人昏昏欲睡。
    太行以西,山西陕西甘肃青海,一台高过一台,至昆仑,古人说是天上,有瑶池,住西王母。诗人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因此,要登天,太行是第一阶。鲁地的泰山,只是平川里祭天的小台子吧。
    王小燕插队到吴村,早上起来,开门见山,心里觉得太行真是妩媚。无非是石头,却有石头的样子,无非是山,却觉得是真山。山头常有大平地,地边塌了,石头滚很远,留在谷底,好像是山头的远房亲戚。有豹子,眯着眼看看太阳,静静地走。有野雉,妖妖娆娆,飞不远,落下去,却和山色混起来,找不见了。有十几只羊,后头跟着个穿羊皮的人。
    地里的活计很杂,东一小片谷,西一小片粟,常常锄了几十棵苞米的草,就肩着锄,弯弯曲曲走好远,再锄十几棵苞米的草。
    一天下来,说不上是累,还是不累。糖在炕上,手麻麻的,脚热热的,胯痠痠的,炕硬硬的,把屁股压得扁扁的,于是翻身,腰又弯弯的。坐起来,走出去,天黑黑的,一股热石头味儿。
    回到屋里,点上油灯,翻来找去,没有什么可看的。于是看灯,看灯火苗儿上的一缕烟,飘飘渺渺。忽然房东不知在什麽地方说,姑娘,油贵哩,早些息下吧。
    小燕就息下了,做各种各样的梦。
    懵懂里听得鸡叫,鸡叫就鸡叫吧,又困过去。懵懂里又听得鸡叫,听听,房东在烧灶,噼噼啪啪,心里明白是早上了。睁开眼躺着,却听出来不是鸡叫,是个婆姨在远远地高声叫。叫的什么,小燕听不懂。
    小燕起来,抹了脸,知道这里水金贵,没有敢刷牙,心里预备着没人的时候再刷牙。坐下来,和房东老两口吃东西,无非是苞谷。杨树叶在水里泡了一年,酸酸的,很苦,捞在碗里下饭。以为像城里小铺子卖的橄榄,嚼嚼就会回甜,于是低下头嚼,很久很久,还是苦的,只得咽了。抬起头来,房东在笑,说,城里那多粮,怎就养不下个姑娘,来这搭受?
    
    小燕欲讲在教育的道理,想想,问,这是谁在叫什么,好半天了?
    房东听听,夹了一著杨树叶放在嘴里嚼,说,嗐,吴黑狗家的丢了扫帚,在天骂哩,中晌扫帚就回来了。
    原来若谁家丢了什么少了什么,或有何事故怨屈,则当家的女人就到房上扯开喉咙吼,诅天咒地,气势雄浑,指斥爹娘,具体入微,被诅咒者受不了这天骂,只得将拂去之物悄悄还回。
    小燕于是凡有天骂便仔细听,渐渐也懂了男女之事,因为天骂的菁华,无非是详细描述人体器官及其功能,上至祖先,下及孙儿,所谓诅咒,无非是器官的功能不得顺利发挥,或没有结果,或很困难,或,等等等等。
    小燕亦反而明白了许多生活禁忌,例如来信后不可冷水浸脚,因为天骂讲了让你来信歪在沟沟里,脚折屄涩肚腹痛;例如不可腹背式媾和,因为天骂讲了产下儿孙是猪狗,这一条小燕倒不太相信,怎么会呢?无非骂人是猪狗。
    小燕有一次想到若自己到房顶去骂,可会如此嘹亮,如此机智,如此富于想象,如此经验老到,如此气吞太行,如此妩媚?
    小燕后来在村里嫁汉生子,早晨起来,、生火造饭,听着谁家女人在屋顶主持现场广播,任灶膛的火光在脸上撩来撩去,默默地等待自己于太行山的第一次天骂。
    
    兔子
    
    我认识李意的时候,不知道他是“兔子”。我们都是十七岁,他小我七个月。
    我们后来插队在同一个村,五个男知青同睡一个炕,晚上挤在一起,之间隔着两个人的被。
    冬天活计少,晚上又无聊,大家就讲故事。讲什么呢?讲爱情的吧。于是讲各种奇怪的爱情和千篇一律的爱情。
    其实倒也不觉得爱情是千篇一律的,原因是炕边上有一盏油灯。古来的故事都是在油灯边上讲的,所以油灯于故事功莫大焉。很平庸的故事,油灯下讲,就都活动无边。第二天,太阳底下想起来,停锄大骂。
    有一天,故事讲到一半,一个人出去解手。正在窗外哗哗着,忽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原来是住在隔壁的女生,问,你们干什么呢?解手的人说,没事儿,瞎讲故事。女生说,那我们能听吗?解手的人说,嗯,我问问。
    进来一问,都说行啊来吧。正收拾着炕上,呼啦进来五个女生,进来就四下看,好像有东西丢在这里,又不好意思说。
    女生一进来,男生的爱情故事就不好讲了。女生催,李意说,咱们讲奇怪的吧。讲奇怪的我最拿手,于是就讲了一个。
    说是万历年间,皇帝有天闲得慌,就叫太监讲个故事来解闷儿。太监说,“一个太监”,之后半天不说话。皇帝奇怪了,问,下边呢?太监说,没有啦。
    大家都瞪着我,我也半天不说话。女生性急,问,后头呢?我说,后头长尾巴了。大家就乱笑乱骂,气氛活跃起来。气氛一活跃,故事就来了。讲故事最怕人瞪着你,很诚恳地说,听说你会讲故事,讲一个吧。
    活跃是活跃了,男生女生初在一起还是不习惯讲爱情故事,于是一个女生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告诉你们,我们院儿啊,有个女的,你们猜怎么着,她和一个女的好。
    大家都一愣,说,那怎么了?这个女生说,嗐,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她和那女的那个……油灯,我说过了,油灯于故事功莫大焉,大家都明白了。
    于是这一晚上就是那个了。这真是巧妙的一晚上,籍着同性故事的那个,渗透异性的那个。鸡叫头遍了,女生们困脸上两眼贼亮,说,我们得回去了,明天我们带点儿灯油来,别老用你们的。才一个晚上,就已经“老”了。
    男生这边开着“老”的玩笑,各怀鬼胎,纷纷钻进被窝,立刻就没声息了。
    窗纸蒙蒙亮的时候,我醒了一下,立刻觉得有人和我在一个被窝里,从位置判断,我知道是李意。这一夜的故事情节和各种对那个的推测一下都具体到我的后背上了。李意睡得很死,鼻子里的气弄得我的脖子湿漉漉的。
    黎明是冷的。我一直没动,一直没敢动。
    天亮的时候,李意离开了。我悄悄侧过头去,看着逐渐清晰起来的他的少年人的脸,想着昨晚一屋子的各种笑声,我真不该讲那个太监的故事。唉,少年人,怎么办?

历史上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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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沟
   
    这个人姓皱,湖南人,邹在湖南是大姓。邹有名字,不是没有,而是不知道,因为邹有说过他叫什么。
    邹山脚下用锄头平出一块地,盖了一间草房。说是山脚,却是在海拔两千多公尺。
    邹附近的山坡上开了两块地,一块种苞谷,一块种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有一小点葱,一小点韭菜,常常换种的是茄子,黄瓜。
    辣椒是总在种着的,湖南人离不开辣椒。南瓜随处种着,除了开花时去故意传一下粉,平时就不管了。要吃南瓜了,到草里去找,有的像个拳头,有的却小磨盘大。没有找到的南瓜,熟透以后腐烂,五彩斑斓,蝇子伏在上面。
    邹将挖出的南瓜子连瓢抛到草顶上去,草顶上晒的还有切成片的茄子。
    苞谷长得很好,邹在苞谷上用了一些精力。锄草,间苗。开花的时候,一颗一颗摇一摇,后来每株都结三个到四个苞谷。邹要到苞谷完全熟透了才将它们收回来,苞谷刚灌浆的时候,邹也会掰几个下来,煨在灶里,过些时候拿出来,叫,伢妹子,伢妹子。
    于是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跑来,龇牙咧嘴地啃苞谷,嚼的时候,将烫苞谷在两只手上颠来颠去。
    伢妹子是邹的女儿,这间草房里,住着父女俩人,从来没有看见过邹的老婆伢妹子的娘。
    每到傍晚,草房顶上就渗出一缕缕的烟,那是邹在做饭。邹后来在草顶上开了一个口,自此烟就集中地从那个口里出来,出来后,慢慢地飘到东,飘到西。
    邹翻过两座山,请了一个北京知识青年来教伢妹子识字,北京知青教墙上吊刀刀倒吊着,或山羊上山山碰山羊角水牛下水水没水牛腰,或红凤凰粉凤凰红粉凤凰粉红凤凰。这些绕口令字简单好学,却不好念,伢妹子倒念得连珠脆响。
    伢妹子聪明得不得了,北京知青也喜欢得不得了。
    邹在山上挖草药,嘴里嘀咕墙上吊刀刀倒吊着,打到鸟或小鼠或其他,就一路走一路叫山羊上山山碰山羊角水牛下水水没水牛腰。
    北京知青对这父女俩感兴趣,问他们怎么会从湖南到云南来。邹支支吾吾,揽住伢妹子,摸伢妹子的头。邹说,莫要问了吧,莫得名堂。
    邹会些拳脚,湖南人都会些拳脚。邹要报偿北京知青,就教北京知青拳脚。邹教的都是实在的,要命的,只有一下到两下,多的是防身技巧。邹说,花拳绣腿不消得理它,挨几下也无妨的,近到身旁,一下就够了,莫要打死,武德。
    北京知青学得不错,邹说,好,我和伢妹子要转走了。北京知青问为什么要走了呢到哪儿去呢?邹说,讲实话,我是家乡杀地富反右逃出来的。杀得太多,渠里的水都凝了,各乡还在押来。押我去的人,也姓邹,半路上放了我,说毛主席的书第一篇就是讲湖南,这次湖南的贫下中农要立新功,可是这样一个杀法,一锄一个,渠里的水都凝了,我看天要报应,你带伢子跑掉,要记得,不要说给哪个。
    北京知青后来常常到这条山沟来,在日间颓废的草房边上坐一坐,草里还看得见几株辣椒,红红的,一点一点。知青有时也摆几下拳脚,想,伢妹子识了有七百多个字,够用吗?却又想,学多少也搞不明白农民怎么不起义了呢,书上不是写着隔三差五农民就起义吗?
    数年后,横断山脉的这个小山沟里,偶尔有猎人路过,见到一种很小的果子,黑亮黑亮的,也想不到那竟会是茄子。

  大门
   
    一九六六年八月底,顾黎利从北京到河南郑州,下了火车,有几个人围上来盯着他胳膊上的“红卫兵”袖标瞧。
    一个人对黎利说,黎利记得这个人长着张农民的脸,当然后来黎利见的农民多了,才知道中国人差不多都长着农民的脸,那个人说,你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黎利多少有些得意,说,当然是很严肃地说,是的。
    那个人说,那好,俺们那儿有个四旧要破,毛主席的红卫兵你是不是带个头?
    黎利说,可以,只要是四旧。另一个人说,他也长着张农民的脸,说,当然是四旧,封建迷信,是个庙。
    黎利说,庙当然是四旧,有和尚吗?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有和尚有和尚,就是和尚不让破四旧,秃驴们能得很!
    黎利觉得这是一个当然的机会,于是找到同来的两个同学,议了一下,决定一起去一次。议的时候,一个也从北京下来的红卫兵听到了,说愿意协同作战,又去拉来他的三个同学。
    六个人,戴着六个“红卫兵”的袖箍,在车站门口引人注目,黎利尽量不表现出注意到革命群众的反应,带着五个人向那几个人走去。
    那几个人老老实实地站着,等黎利六个人会和过来,谈了一会儿。革命群众不断地围上来,打听什么事什么事什么事?是不是有阶级敌人地主老财蒋匪特务搞破坏要变天?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
    农民们原来赶了一架骡车来,六个红卫兵坐上去,大骡子的屁股只扭了一下,车就滚动了。革命群众围随着,有的人因为只顾扭头看红卫兵,脚下绊个跟头,爬起来不盯着看,一边拍打衣服,扬起的土和革命群众脚下起的土纠集到天上。红卫兵们咳嗽了。
    原来要走六个小时的路。一路上革命群众聚聚散散,但黎利还是看熟了几张脸,抵达的时候,总有五六十张脸吧。
    原来只有一个小庙,当然是看惯了北京的大庙的错觉。庙里有七八间房,一个殿,殿里坐立着五六个泥胎,殿门还算大。
    前后转过之后,黎利问,和尚呢?农民说,大概是吓走了,走了好,破吧。黎利看了,说,先把菩萨砸了,有没有铁家伙?农民说,没有,没带着。黎利问,木头棍子呢?农民说,没有,没带着。
    黎利一下火了,说,我就不信砸不了。说完就去扳菩萨的手,一下就把泥塑的手扳下来,原来泥里面裹着根木棍。大家都照办,手里各有了长长短短的木棍,上上下下地打,尘土飞扬。
    六个红卫兵歇了手,站在庙外看,其实也就砸了些细木窗棂,泥胎堆了一地。黎利想,破这么个小四旧,还挺不容易的,于是说,我们还要南下,回去了,这是一个样子,你们在本地继续破吧,让毛主席放心,来,我们把这个庙封上,让它永远不再害人。
    黎利后来一直想不起作封条用的纸和写字的笔墨是怎么来的,但他记得他们六个人是当夜走回郑州的,走了十个小时,上火车到广州。到了广州,黎利的手还是痛的,但他没有对其他的人说。
    一年以后,黎利面临上山下乡了。当他和几个无所事事的朋友聊天的时候,大家谈起中华民族,当然就谈起中华民族的象征,那条黄河。年轻人火力旺,当夜就到北京站扒车,去看黄河,马上要插队了,也许以后就没有看黄河的机会了。
    几个人在郑州下了车,绕来绕去到了黄河边,因为总觉得景观还不能符合心中之意,于是一路走下去。傍晚的时候,大家决定下堤进村歇一下,第二天早上看黄河日出,日落看到了,很壮丽,是那么回事。
    向远处村里走的时候,黎利发现不远处有个很大的门立在平地上,大家都觉得乡下独独地立着这么大的一个门很怪。走近了,才发现暮色中大门上有四张风吹日晒的封条。
    黎利突然心里一惊,他觉得这就是那个庙的门。封条上又贴了封条,大概是制止类似抢劫的搬运吧?黎利想起了那个完整的庙和破坏的窗棂,心里说,怎么不知道就在黄河边上呢?当年怎么走了那么久才到呢?也许这不是当年砸的那个庙?
    黎利坚决提议连夜走回郑州,说月下的黄河也许另有一番诗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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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路
    吴秉毅不信鬼,不怕死人。本来可以到火葬场去工作,但是一九六八年的时候,火葬场算城里的工作,按上山下乡的政策,吴秉毅只能下乡。
    在乡下,吴秉毅不怕走夜路。没有月亮的时候,吴秉毅凭星光,辨得出深灰的路,走起来飞快,而且不必唱歌。
    因为吴秉毅不怕走夜路,就有不少女孩子求他陪走夜路。这本是很浪漫的事,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读起来只注意到一男一女。可惜夜路不是小说,女孩子的恐惧太具体,树影的摇动,阴沉的山,什么地方的水声,以及各种莫明所以的响动,突然触到面上的枝条,掉进领子里的虫子,莫名其妙的亮光,而且恐惧到叫不出来,怕惊动了更大的危险。
    打手电,会有在明处的感觉,好像暗处的危险都注意到这唯一的亮光,于是聚拢来,随时进攻。吴秉毅是熟悉的活人,又不发光,不要说女孩子,就是男孩子都愿意和吴秉毅搭伴走夜路。
    一到夜里,吴秉毅抵得上个毛泽东,大家无论怎么背语录,念“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还是畏惧。
    吴秉毅也因此交到一个女朋友,叫小秀。小秀是赤脚医生,常常要夜里出去处理问题,因为吴秉毅是小秀的男朋友,所以大家都好意思夜里惊动小秀,“没关系,有吴秉毅呢。”
    一九七三年,小秀得了急症,连夜抬出山,半路就死了。离县里还有一天的路,商量之后,只好抬回来。地方上通知了小秀在上海的父母,父母赶来最少要十天,于是就将小秀放在一间草房里,等小秀的母来见最后一面,领导上说,要让小秀的父母满意。尸体放过两天,就会发咸,田鼠最爱吃,各种虫子也爱吃,一队一队地跑来,不管尸体的父母满意不满意。
    于是要有看尸体的人。小秀有那么多朋友,这时都怕死了的小秀,只有吴秉毅来看。大家都说,吴秉毅是小秀的男朋友嘛。
    天气热,尸体就胀,先是大肠发酵,肚子凸得像怀胎十月。死前大吃一顿只有烂得更快,和尚明白这个道理,坐化前很久就不吃东西了,金身不坏。天黑后,凉下来,腹中气流窜,肚子里吱吱乱响,气出喉管,小秀就发出呻吟,好像还活着在忍受病痛。
    吴秉毅持棍赶田鼠,困了就迷糊一下,直到小秀的父母千山万水赶来。自此以后,吴秉毅就成了专门看尸的人,当然还有陪走夜路的人走夜路。
   
   
    火葬
   
    郭处长生前是物资处处长手里掌管着许多用得着用不着或暂时用不着但终归用得着的物资。比如有一项物资叫生漆。
    漆树长到手背粗细用刀划它的皮,就会流出汁液,用桶收集起来,就是生漆。生漆对某些人是毒。有的人经过漆树附近,皮肉会肿,严重的会呼吸困难,甚至死掉。有些男人会阴囊肿起来,奇痒或奇痛,肿的人常常怀疑是否影响生育能力。有的人则完全不受影响,好好的,当然,收生漆的人是不受影响的人。
    生漆古来就是唯一的漆,除了桐油。生漆是好东西,漆木器,竹器,藤器,越用越亮,像琥珀。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造的中央首长坐的红旗牌轿车,表面漆的生漆,阴囊肿的问题应该是解决了。桐油虽然没有阴囊肿的问题,可谁听说过用桐油漆汽车吗?没有。
    风水轮流转,化学漆越配越好,种类有多,没有人用生漆了。铁,木,竹,藤,中央首长的小轿车,都不用生漆了。所以,郭处长手里绩了一批生漆。
    风水轮流转。有人研究出来,生漆可以是某种药的某种成分。所以,找郭处长要生漆的单位不远万里跑来,请郭处长到县上喝酒。喝着酒,事情就办了,否则要生漆的单位太多,不好办。
    所以郭处长生前是个不好随便得罪的处长。
    郭处长的死因与物资无关,是拉痢疾。地处边远,送医不及,半路就过去了。司机和陪同的公社医生,还有干事,找不到个电话,打不成长途,寻到一个军队的电话班,与他们商量。电话班在电话里请示首长,首长念及死在半路的郭处长是在四九年的南下干部,虽然是林彪部队里的,还是让打了。送医小组请示了县里,连夜把郭处长的尸体运回来。
    开追悼会之前,党委会决定不与郭处长的遗体告别,先火葬,之后与骨灰告别。
    于是,请当地的百姓烧。听说死去的人身上有毒,百姓不揽这个工。当地倒是兴火葬,因为信佛教。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禁了佛教倒没有认为火葬是四旧之一,因为毛主席他老人家签过字,说死后也火葬。
    县里说,叫知青烧吧。于是来了四个知青。
    县里批了木料,四个知青拾了一天柴,把木料拿回寨子里分了。本来这木料是郭处长批给另一个处长的,不知道要干什么用。
    柴堆起一人多高,一人多长,一人多宽,也就是一立方多人。用绳子把郭处长吊上去,仰躺着。有人说,把他衣裳脱了,反正是要烧,拿回去洗洗,一样穿。于是把郭处长的衣裳脱下来,人硬了,很不好脱。脱了之后,才显出郭处长的肚子惊人,大家说,油大好烧,点火吧。
    于是点火,从底下点。柴一点一点塌下来,郭处长开始坐起来,弓着腰又侧躺下去,四个知青拿四根长棍四面杵住前郭处长,怕他不安分,真要活过来,分了的木料可能会要回去的。
    不到半个时辰,一身闷响,郭处长肚子爆了,油溅到知青的脸上,温温的。原来郭处长没有不但成灰,因为胖,内里连熟都没熟。一个知青跑回寨子接受贫下中农在教育,回来说,要撒黄豆,或者花生。于是到县里批条,到物资处拿来花生黄豆,撒上去,一会儿,一粒一粒的火苗窜得很直。花生黄豆早分出一半,四个知青另起了一堆火,烧到白炭的时候,将花生黄豆慢慢地烤吃。
    烤好了,县里来验收,捡了几块骨殖放到盒子里。四个知青一人五角三分钱。郭处长的裤子送给了一个放牛的,四个兜的商议轮流借给个寨子结婚的新郎,鞋子和袜子还有衬衣不知所终。
   
    打赌
   
    孙福从部队复员回到村里,正赶上县里有知识青年要分配下来。孙福在外面当了三年兵,见过世面,于是被派去挣接待知青的公分。
    孙福很老实,老实得在部队里连党也入不上。指导员私下的评语是,向党交心,不老实不行,太老实也不行,孙福就是太老实,谈的那些问题党帮不上忙。
    孙福说,我想入党,入党,就有女人看得上。
    孙福回到村里,支书说,你咋没如上一个党?你这几年是咋混的?就捎回来套绿衫裤?孙福说,可不。
    孙福在部队养猪,养鸡,养鸭。孙福养的鸭从蛋里出来一直到被战友吃掉,就没有凫过水,因为驻扎的地方没有水。孙福说,鸭子没凫过水,就像男汉没有过女人。男汉没有过女人,可想过女人,这鸭没凫过水,不知想不想水?
    孙福攒了两个月的水,用一个猪食桶盛着,不让猪喝,也不让鸭喝。水很脏,孙福以为鸭不会喜欢,不料鸭很喜欢。鸭子一下就跳到脏水里,用嘴梳理羽毛,一条脖子好像就是为羽毛生的,上下左右前后,里里外外,哪里都去得到,把个孙福看呆了,鸭子叫了两声,倒把孙福吓了一跳。
    孙福说,鸭凫水,这是本性哩。男汉见了女人,不一定会做那事,鸭见了水,也没娘教过,就会凫,鸭比人强。
    孙福养的猪是母猪,孙福把它当老婆待。过春节,要杀猪,孙福很难过,指导员看出来了。指导员说,你养猪倒养出感情来了,可是阶级兄弟要过年,猪到底不是阶级兄弟嘛,猪就是个猪嘛。
    杀猪的时候,指导员让连长叫孙福出外勤去,给孙福留了肉,孙福没有吃。
    孙福复员回家,没有找到女人,因为穷。
    孙福有复员费,有一套军装,没有道理没有女人相上。但是孙福养了三年猪,回来能做什么?孙福没有入党,县里、公社里都不会安排他做,吃不上商品粮,孙福就像没当过兵一样。村里的女人早就不嫁村里的男人了,连在野地里都不和村里的男人滚了,好女不嫁山里人。
    孙福心里都明白,所以这次到县里接知青,孙福很高兴。插队落户,秃子头上的蚤虫,明摆是嫁到山里来嘛。
    孙福特地穿了军装,忙里忙外,反倒不太着意女知青,为啥要着意?随便哪个都可以随便哪个都行随便哪个吧。
    天气热,有两个女知青穿了裙子。县里一个相熟的人跟孙福说,你说,这两个女娃儿里头有不有裤头?孙福想了想,说,没有。相熟的人说,我说有。孙福说,没有。相熟的人说,好,打赌,你输了你这身军衣归我。
    女知青在睡午觉,两个人过去,一掀,有裤头,孙福输了。
    女知青叫起来,孙福成了流氓。正是知识青年政策最硬的时候,判孙福死刑立即执行。宣判的时候,孙福看到可能成为老婆的女知青都举着雪白粉嫩的胳膊喊口号,声讨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坏分子孙福。孙福的弟弟借了七角六付了枪毙孙福的子弹费,收了孙福的尸,七角六还了三年才还清。
    四年后,知青们转回城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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