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至善村(二十)
2月13日深夜,具有传奇色彩的百岁老人姜运开教授,在长沙市第四医院的病床上安然逝世,享年106岁。2月18日10时,湖南师大在明阳山殡仪馆,为德高望重的姜教授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师大刘校长亲自作悼词,高度评价了姜教授的一生。我和夏悸、8012代表靖县知青向姜伯伯敬献了花圈、表示沉痛的哀悼。姜伯伯不但是新至善村,也是湖南师大的第一高龄老人。
我们家和姜家都是1953年底搬到新至善村来的,我们金家住平房8号,他们姜家住新至善村最靠后的18号两层的小楼房里。他们那栋房子后面是两三米的高山墈,后面就是荒山,高墈的泥土里露出一棺木的侧面,年代相当久了,棺木已朽蚀部分,不知是挖土的土夫子偷懒还是恶作剧,没把那坟挖走,这没挖出的棺材正对着姜的后门,怪吓人的。以后,住这18号的接连出现厄运,不知是与这没挖走棺木有关?
我和姜新纪同是1949年的,在幼儿园是同一个班的,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我常到他们家里去玩,但从不敢去他家的后门,就是怕见那副嵌在泥土里的棺木。姜伯母是位慈祥和善家庭妇女,她欢迎我们小朋友上他们家里来玩。
姜伯伯是湖南师范学院的第一任总务长,新至善村就是他一手营建的。之前,他也是湖南大学的总务长兼教授。湖南大学大礼堂是柳士英教授设计,由姜伯伯负责施工,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建成的。当时的造价是三万元,资金有缺口,姜伯伯便把湖大实习工厂里存放的飞机轮胎给卖了,才弥补了缺口,大礼堂也才得以完工。大礼堂建成后,可算是湖南省解放初期时的第一豪华建筑,当时全国正值开展“三反五反”运动,该建筑被当做铺张浪费的典型上了人民日报,姜伯伯也因此挨批。从现在的眼光看,建这栋飞檐琉璃瓦屋顶的大礼堂是有远见的,这栋建筑与岳麓书院交相辉映,成了岳麓山炫目的一道景观,凡参观岳麓书院的人,出来后大都要在这大礼堂前合影留念的。
小时候,见父母都喊姜伯伯做姜总务长,我不知道总务长有多大?那时师范学院在新至善村只给两家装了电话,姜总务长家装了一台,我家也装了一台,是那种手摇式的。有天姜新纪生病不能去幼儿园,他就打电话向园长请假。园长在全园夸奖姜新纪聪明能干,这么小就会打自己电话请假了。小孩打电话的确要有点胆量,因为那电话是要总机转的,我一听到电话那头总机的粗喉咙“要哪里?”,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所以,到读小学我都还没向外挂过电话的,只接过打进来的电话。
学龄前,我喜欢在屋前屋后玩“埋地雷”,就是在路边上挖个小洞,在洞口铺上一张纸,再在纸上撒些碎土,让人看不出来,美名其曰“地雷”。这时我母亲就会来阻止我,说姜总务长看见了,会骂我把路挖烂的,所以,我老远看见姜伯伯下班回来,就“做贼心虚”般的躲进家中。
我们读的小学是师范学院子弟小学,学校在文庙里,师范学院办公地是岳麓书院,与我们教室打隔壁。有天学校临时决定不上课了,外出参加一个活动,要我们将书包送回家与家里讲清再来。我们嫌家远了,不想跑这趟,这时姜新纪要我们将书包放到他父亲那里,我们新至善村的同学一窝蜂跟着姜新纪去了总务处,七八个书包摊满姜总务长的办公桌。晚饭时,我们去姜新纪家将各自书包领了回来,姜伯伯中午就把我们的书包带回来了,那时我们的书包还不重,只有一块写字的石板有点分量,如果是现在的小学生,别说是背七八个书包,就是背两三个也费劲的。
我和姜新纪在小学也是同班同学,与所有的小孩样,我们之间也经常打打闹闹,争争吵吵的。有次我与姜新纪扯了皮,他就在新至善村的公厕里,每间茅坑后面的白壁上,用铅笔书写金X X甲乙等痞话。在新至善村那所公厕里,除了董晓白画的那两匹栩栩如生的马引人注目外,众多的涂鸦中骂我的话位居第二了,也还有别的小孩骂我的。一直到文革我下放前,那些骂我的话还赫赫在目,村里的人早已熟视无睹了,但我家那些对河来的亲戚,上完厕所后都笑我,劝我把那些话擦掉。我想也是的,虽说“人过要留名”,但也不应留在厕所的墙上,便找来一块橡皮来擦,那橡皮擦一道标语就没了。我用指甲抠了下那墙壁,白灰只管掉,这下有办法了,我找来块瓦片在墙上刮了起来,只几下那字就刮掉了,这厕所有十多年了,墙璧都起了壳,所以很容易刮去的,我留在新至善村厕所里的大名,就这样随着我的下放也消失了。
姜运开教授还是湖南省政协委员,1957年他同林兆宗、皮名举、解毓才、雷敢四教授,在省政协会议上联合发言,他们四位也是省政协委员,建议在高等学校内实行党领导下的校务委员会制,这就是轰动一时的湖南师范学院“五教授上书”一事。上书两个月后,反右运动开展了,这五教授中就首当其冲,除林兆倧教授外(他是师院副院长),另四人全给打成右派,降薪免职,下放劳动。姜伯伯也被撤掉总务长的职务,贬到师院农场长年劳动,还被迫搬出他精心营造的新至善村,住到知心村去了,同时搬出新至善村的还有解毓才教授。
知新村有十几栋平房,一色夯土墙、小青瓦屋面,门窗的材料有部分是来自建新至善村48家后的剩余木料,房屋质量较差,村子后面就是公葬区,住这里的大都是师院的工人家庭,也有些教师。这知心村也是姜伯伯在职时建起来的,姜家住进知心村后,只两间房子,很不适应,并且门窗还关不牢,油漆还沾衣服,姜伯母就揶揄姜伯伯,这就是你建的房啦,自作自受,姜伯伯也只得苦笑。
姜伯伯他们家从新至善村搬到知心村后,姜伯伯被罚去师院农场劳动,这段经历我在新至善村(六)中已有叙述,这里就不重复了,我只引用葛油回忆姜伯伯文章里的一段话,他是这样写道:“……姜伯伯是非常的与众不同:穿草鞋(皮草鞋),戴草帽!这身打扮与上下班的人流形成一种极大的反差。试想,那时有哪个教授,干部可能光脚丫穿草鞋去上班?更不用说像姜伯伯这样的大干部了!但姜伯伯好像根本不在乎,我行我素,年复一年。我没想过姜伯伯为什么会成右派,但我想过,他这么自信,不在乎那些奇怪的目光,一定是得益于他出身贫困和长期革命斗争的生涯(当然是我的想像)。 姜伯伯头戴草帽,脚穿皮草鞋,裤腿卷到小腿处,腰上还扎了一条萝卜手巾,再加上他清瘦的脸狭和下巴上浓密的胡茬(可能一天没刮脸?)姜伯伯还真像做力气活的人。但他专注眼神是立即告诉我这是一位充满毅力和自信,不会让人任意摆弄自己命运的人。”
1979年,姜教授已74岁的高龄了,在劳动20年后,湖南师范学院终于给他彻底平了反。平反后,学院将姜教授安排回新至善村居住了,但不是原来的18号旧居,住到48家最后那栋的66号。与此同时,学院也将姜新纪的妹妹安排在湖南师范学院工作,姜新纪那时已在长沙市二轻系统里开工具车,他还用这辆工具车送我母亲去四医院看过病。我母亲喜种花,想找些材料围花园,姜新纪就找来几块旧竹架板给我母亲的。
我与姜新纪接触多是在我退休后,姜伯伯的家已搬到师院幼儿园边上的段家坡新房里,离新至善村不远。姜新纪全心在家照顾姜伯伯,所以很容易找到他,我们常在一块聊,聊他父亲的遭遇。这我才知道,姜伯伯其实是位老革命,他是宁乡黄材人,上世纪的二十年代初,与毛泽东同在第一师范学习,一道宣扬革命。1925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任中共宁乡地下县委书记,1928年被国民党逮捕,经多方营救出狱。脱党后,专研美术、艺术、文学、历史等学问,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去日本的早稻田大学留学深造,回国后在湖南大学等学校教书。姜伯伯为湖南的和平解放也作了贡献的,长沙刚解放时由军管会任命他为湖南大学管理委员会的成员之一,成员中有后来的李达、易鼎新校长,姜伯伯后来也被任命为总务长兼教授。当时的大学校长下面就是总务长、教务长和图书馆长三长,级别相当于现在的副校长。1953年全国大学院系调整,湖南大学拆散为湖南师范学院和中南土建学院,姜伯伯被任命为湖南师范学院筹委会委员,后任第一任总务长。
姜新纪还向我透露了他父亲隐藏多年的一个秘密,毛泽东在1945年重庆谈判时,曾接见过姜伯伯,给他留下“好自为之”一句话。解放后,姜伯伯的众多的不幸遭遇是否与这句话有关,就不得而知了。
姜运开教授传奇坎坷的一生,也是新至善村众多高级知识分子的一个缩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