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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我的湘西》之三:

 

风雨如磐的老屋

潇湘浪人

                         

我有一座老屋。

一座曾经苦难的老屋。

一座风雨如磐的老屋。

  三十五年前,我与二姐和贬谪回乡的父亲母亲踏上故土时,故乡已经没有可居之所了。对我们两姊妹来说,故乡只是一片云,一片飘渺不定的云,一片于我们毫无关系的云。对父母,故乡是自己的少年,是梦牵萦绕的魂魄。几十年后,他们拖儿带女,破帽遮颜回到先祖生息繁衍的地方。没有衣锦还乡,因而没有高朋满座。但是,父亲几个儿时的朋友,悄悄送来一些生活必需品:桌子、椅子和床。我们典租了一个远房亲戚不足6平方米的偏房为家。正在打扫卫生时,一个李姓治保主人突然出现,严肃地宣布不准乱说乱动之类的话。我的故乡生活在他的“序言”中拉开了沉重大幕。

我是第一次那样接近故乡,以前从未来过。故乡的记忆只存在父亲所讲的故事中,美好且神秘。治保主人的序言,给明丽的故乡记忆,厚厚涂上了一层黑色。

这个家没住多久,主人就以种种借口撵我们走,收留一家“敌人”要承受许多压力。父亲总是能理解别人,但母亲心里非常不好受。总是说,以前我们对这家人怎样怎样好,如今世道变样了,好人没好报。但是,埋怨归埋怨,房子还得找。

那时,我第一次感到上无片瓦,下无锥地的窘境。它无法用干部学生下放锻炼来对比阐释,他们是“体验”生活,没有心理压力和穷途末路的感觉,下乡成为随时都可以调高底线,逃离苦海的游戏。我们这些被文革风暴卷入生活底层的人,后顾便是悬崖,是生命的毁灭。

父母非常惶恐地到处寻找新的居所。终于,问到一间生产队的牛棚。这个牛棚原本是一个地主的大杂院,后来分给了一位农民,久年失修,改为牛们的居所。三面土墙,常年被雨水侵蚀,早已风雨飘摇。第四墙面完全倾圮,借邻家后墙,使得破屋暂时有了四维空间。每逢下雨,邻家檐口上的雨水便珠帘般挂在眼前,阳沟里溅起的水,常常浸湿老屋的半壁江山。看到这个家,心中的破碎形同房屋的破碎。但是,它毕竟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父亲没有犹豫就买下了它。他把准备留给我的一件尼大衣,一块老式瑞士手表和其他一些东西变卖,换得150元。于是,父亲和我们终于在他的出生地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我们用玉米秸子将老屋隔成两间,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两架用长条板凳搭起来的床,一张破桌子,一张椅子构成了老屋的全部。泥土筑成的墙上,我们挖了两个四方小洞,权且为窗。稀疏的瓦,在强光下瀑布般流下许多光柱,雨中,屋中所有的器皿都派上了用场,雨水敲打在盆、碗、缸、杯里,演奏着“风雨交响曲”。不管老屋赤贫到何种程度,四年半来,它为我遮风挡雨,稀释苦涩,成为我漂泊人生旅途的风雨驿站。

老屋,是我们一家生命旅途中搭乘的一叶小舟,在政治风雨中极为温馨地护卫一家四口苦海行船。

故乡,作为政治社区的斗争性,随每天夕阳西下而消停。

深动,感人,语言精练,文笔大气!是个大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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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弟:老屋桌边的少年发出那幼稚可笑天大的毒誓,就是湘西人坚定的誓言!感谢老屋庇佑了你,无数的好文章让我们欣赏拜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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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座曾经苦难的老屋,一座风雨如磐的老屋,在政治风雨中极为温馨地护卫一家四口苦海行船。同时使楼主一家人更为温馨、更加亲密。在艰苦的环境,造就出了如今非常优秀的楼主!楼主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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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破烂的老屋虽然充满艰难苦楚,但也饱含人间的温馨亲情,孕育着一股抗争奋进的精气神!楼主的文章思路开阔,语言精练,文笔大气!拜读了!
魅力摄影  艺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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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篇《老屋》述说了非常年代的苦涩,在风雨如磐的老屋里不仅仅是饥饿、艰难、苦难,亦演绎着温馨、柔情、传承,并锻造著倔强、不屈、智慧!楼主用简练深刻的笔触诠释了一幕历史荒诞剧,或曰荒诞却造就一个主题: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老屋佑你一家,何不再佑一家?因另一家斯人不堪大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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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第一次感到上无片瓦,下无锥地的窘境。它无法用干部学生下放锻炼来对比阐释,他们是“体验”生活,没有心理压力和穷途末路的感觉,下乡成为随时都可以调高底线,逃离苦海的游戏。我们这些被文革风暴卷入生活底层的人,后顾便是悬崖,是生命的毁灭。

 

楼主你好!拜读你的文章,回望几十年前那一场政治运动,给多少个家庭带来灭顶之灾,父辈们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作为子女更是身负父辈们的"政治原罪"被踏入黑五类子女的泥泞,不得翻身,学习强国的美好宿愿只能化为一缕轻烟,消失在遥远的边疆,偏僻的山村,荒凉的戈壁.仿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看不到一丝的光亮,有多少人命丧异乡,含恨离世.楼主在那种年代不甘消沉,倔强抗争,用知识武装了自已,为以后的曰子打下了基础!向你问好,一个与你有同等经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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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兄弟鼓励,这是心灵的家园,很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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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屋在那个知识贫乏的年代成了你的精神堡垒和大学,使你得以生吞活剥的求知,为你的成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它为你遮风挡雨,为你疗伤。。。他庇佑了你。这样的老屋的确让人终生难忘。

                    这是一篇感人的大作,拜读了。潇湘浪人出场就是大手笔。好,好,好!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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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老屋让人倍感亲切。油灯在黑暗中形成幸福的光晕,照亮了四颗心,缄默了一整天的心灵开始复苏。母亲关切儿女的身体,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衣衫哪儿划破,皮肤哪儿红肿,身体哪儿有伤都成为母亲每天必须温习的“功课,然后戴上老花镜,将撕破的衣衫一针针缝合,缝合了衣衫,也缝合了儿子心灵的伤口。她像风雨鸟巢中的母鹰,暴雨过后,用自己的喙整理舔噬幼鹰身上湿乱的羽毛。几十年后,每想到这一幕,心中常升起一种愿望,唯望天下所有政客、军人,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要伤害母亲。她们的爱,是人类邪恶势力中不灭的光明亮点,尽管微弱,却照亮所有时代,所有种族,所有国度,使我们在急功近利的政治军事斗争中,不致完全丧失人性。

老屋中,父亲高度近视的眼镜镜片后,闭合了一整天的心灵窗口打开了,父子低声的对话中(隔墙有耳),古今中外的故事构筑了一个伟大的精神王国,把严酷的现实隔离开来,将儿子心灵连接到文明史的发展路径上,给干涸的思维注入了人性、智慧的甘泉。于是,黑暗的老屋里,我认识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认识了孔子、老子、墨子、康德、黑格尔,认识了马克思和恩格斯;感受到雪莱、拜伦、莎士比亚的风格个性,体味屈原、嵇康、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诗性魅力。人类历史上众多仁者、智者在我少年的思维屏幕上,一个个纷至沓来。他们把我从高压的政治环境中拖曳到人类的思想高地,使真“知愁滋味”的青少年时代的我,较早通过父亲的讲述看到了文明理性的光芒。

老屋,洞开了我的智慧之门,启动了求知欲望,成了我的精神城堡和大学。

但是,欲望太大了。文学的生动、哲学的深刻、数学的逻辑、物理学的神秘、天文学的奥妙、动物学的新奇、音乐的旋律、美术的色彩等等,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知识,像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吊起了我强烈兴趣,都想占为己有。每天晚上,不是写诗就是画画,再不就写剧本、写小说、搞木刻。有一天,居然找到了一把没有弓的破烂小提琴。它的主人是一位文化馆下放干部,大概生活已经迫使他完全失去了艺术兴趣,看到我爱不释手的饥渴样子,就把它给了我。在乡下,这可是稀罕之物。没有弓,我就用二胡弓代替,有一段时间,我完全沉醉其中。低劣的音质,不准确的音符和生涩、苦痛、欢乐的旋律,从我的手指上飞出,冲出老屋,在故乡的上空回响,给单调的政治性空间,添了一份情感的内容。

很多年过去,一位清华毕业的老右派平反后,专程来我家告别。与父亲谈了一阵,他转脸告诉我,有一天,他在老婆不堪忍受政治折磨,抛弃他回北京的那天晚上,独自一人在小镇上踽踽独行。经过我家老屋,听到从老屋墙隙中传来美国黑人歌曲《老黑奴》。忧伤的旋律留住了他的脚步,他靠着老屋土墙,点燃了一支烟,望着星空一直听完。那个生硬的时代,突然听到那么悲凉缱绻的旋律,他流泪了。他想告诉我两句话:一句是感谢我,那天晚上,我给了他一份感动;另一句,不要学小提琴,半路出家,音不准,没有基础。岂止半路出家的问题,当时那种贪婪知识的欲望汹涌澎湃,我几乎是来者不拒,生吞活剥,结果差点没被噎死。然而,几十年后,那种无拘无束如饥似渴的学习,显出了无穷魅力。无此长时期一顿乱读狂读,胡思乱想,知识量、想象力和创造力不可能得到填充和扩展,也就不可能三十年后完成《艺术思维哲学》的写作。说起来本书的基础还是在老屋里打下的。老屋给我提供了一个清凉世界,使我每天在繁星满天时,拥有了一方思想的乐土。很快,我就痛苦地发觉,我所喜欢的数学、物理学、天文学、动物学这类自然科学的学习需要条件,老屋无法提供。老屋是人文的,是历史的。能够带回家的几乎只能是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和少量自然科学普及性读物,其他书籍在回家前夕,早被红卫兵们清洗干净。于是凭借小学生功底,我不自量力翻动了马恩全集,进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精神世界。这些伟人的世界,有艰涩难懂的,如《资本论》,全书看完,恐怕百分之十也不懂;有激情充盈的,如《论普鲁士的检查制度》,诗意化的愤慨,尖锐的批判,使我知道思想可以如此表达;有深厚渊博的,如《论猿到人的转变》,原始文化起源的钩沉,人类发展足迹的寻踪,使我顿悟“我”的来历和社会的构成。他们深刻的、俏皮的、讥讽的、诗意的文字,是我最好的写作学教程,蕴藏在文字里的哲学、政治学、历史学、人类学和其他一些自然科学的知识和思想,在老屋的暗夜中,一点点砌在我思维的基地上,成为我日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思想武器。我称他们为我最早的导师,不是炫耀,是命定的安排。只是历史非常滑稽的导演了这出戏:在老屋自觉苦读马列的孩子,被老屋之外的人们认定为反马列的敌人。老屋是我们一家坚强的后盾。老屋之外所受到的所有歧视、凌辱,在老屋的破桌边,在我摊开的文稿上都被想象、灵感和思考抵消。一次,在公社供销社一个小柜台里,偶然看见浩然出版的一本新书《金光大道》,我习惯性地请售货员拿给我看看。她很惊讶,凝视了我一阵,然后蔑视地说:你也配看!周围的人都发出了嘲笑声。蔑视的表情和嘲笑声像锋利的刀片割伤了我,回到老屋桌边发了一个天大的,在当时根本无法实现的幼稚可笑的毒誓:老子非写书不可!现在想来,没有近二十年来的思想自由和改革开放,这个发毒誓的“老子”恐怕今天连文字都书写不好。还真感谢当时那位引我发誓的妇女,湘西人对誓言重视到死硬的性格有时是管用的。当下,物欲横流中,本人还能保持一点点思考的兴趣或许与这个毒誓有关。老屋也是脆弱的。狗日的粮食奇缺。那时实在弄不懂,全体社员拼死拼活苦干一年,怎么就仍然被饥饿缠绕。母亲是烹饪高手,她能将野菜、瓜果、细糠和麦麸子做成各种“佳肴”。但是,断粮时,她也束手无策。这时,知识分子出生的父亲已顾不了许多,他到处借粮。热情的、白眼的、关切的、鄙视的各种人类表情,在父亲心理留下深刻印象。当他提着鼓囔囔的米袋回家时,母亲立刻烧火做饭,当父亲把干瘪的空米袋扔在地上时,母亲二话没说,在灶台上往一锅清水里面慢慢倾倒糠和青菜。在最绝望的时候,一位在当地很有政治地位的妇女来到老屋说亲,她告诉母亲,说只要二姐愿意出嫁,男方可以立即送一担谷子。临走时还留下了两包面条。从母亲和父亲的对话中,我知道男方家在一个非常偏远的山区,而且是一位残疾人。为了全家,二姐还真有飞蛾赴死的精神。在政治上毫无地位的父母,此时已经麻木到没有反映,更谈不上反抗。男方三天两头来催逼,到最后,那位妇女居然下了最后通牒。她带了几个人来到老屋前,推开门,他们吓了一大跳,一个完全失去理智的愤怒少年,提着一把柴刀,怒声吼到:那个进来砍那个!身后,帐子里面二姐哭泣的声音,平添了我的勇气和傻气。晚上一家哆嗦,仿佛天要垮下来一样。但是,故乡毕竟是故乡。民间正义和自然人性阻止了政治性报复。老屋第一次在我眼里成了快要颓倒的城堡,只是不知道那一天,它会轰然倒下。那时,天佑我家吗? 73年,父亲平反,我和二姐随他回到了吉首。母亲问题还没有解决,暂时留在老屋。一年后,母亲也回来了。老屋原价卖给了另一个“有问题”的人家。三十年后,我带女儿回到了故乡。由于我捐了数千元钱给故乡小镇修路,镇领导非要请我们吃饭。饭后,我带女儿回到老屋。老屋还在,只是更为破旧。我向邻居打听未曾谋面“有问题”的那一家人。他们告诉我,老屋的新主人一家三口,父亲和两个未成年的女儿。老人未等得及平反,两年后就撇下两个女儿撒手尘寰。及长,两个女儿被远嫁到深山老林的荒村去了。老屋啊老屋,你护佑了我一家,为什么就不能再佑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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