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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五十三)

                      五十三

居委会终于来了通知,一鸣他们这批下放到永和农场的知青明天上午十点钟走。

正好一鸣也把要带的日用品买齐了。因为明天就要走了,他便将心一横,毫不犹豫地到亚兰家里去辞行。

“亚兰,我们明天就走……”一鸣把话说得很是伤感。

“这么快就走?”亚兰刚洗完头发,便把眼睛躲在发帘里面,故意不去看他。

“嗯。”一鸣紧张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几点钟走?”

“上午十点。”

亚兰把头俯得很低,以至于头发都拖到了地上。

“亚兰,头发拖到地上了!”一鸣提醒说。心里却象有个虫子在爬一样痒得难受。他只想走上前去,捋一捋那满头秀发。甚至还突发奇想,想从里面扯一根下来,量好尺寸,然后把它夹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上某年某月某日,亚兰发长几尺几寸。

“喔。”亚兰把那头轻轻地抬了起来,然后又轻轻一扬,将满头秀发瀑布一般地甩到了背后,再用一个发髻将它们扎成一束。

一鸣在屋里面来回地踱步,仿佛这样不停地挪动地方,会给自己带来一种安慰。却不料那眼中的满头秀发反倒在他的心里面变成了一团乱麻。他忘记了自己是来辞行的,也忘记了自己明天就要走了,只是站在那里一阵阵地发呆。

“为什么不剪短一点呢?”

“反正有的是时间!”

“留着也好,省得演铁梅的时候用假发了。”

墙上的挂钟在“当、当、当”地敲响,直敲得一鸣心里面发慌、发麻,甚至有点发痛。

无意间,一鸣看到了那幅挂在墙上的《野炊》。便自我嘲讽地一笑,并走过去要取下那幅画。

“亚兰,这幅画你还挂在这里?把它取下来吧,我觉得怪难看的。”

其实,并不是那幅画挂在那里难看,而是此时此刻的一鸣看了觉得怪难受的。

“我一点也不觉得难看呀!挂在这里好好的,干嘛要取下来呢?”亚兰便走了过去,抓住了那只取画的手。

一股暖流立刻流遍了一鸣的整个身子,他只觉得每个角落里都如同触了电一般,感觉到了一种麻酥酥的舒服。于是想起了画完这幅画后,他们一起为它取名的那番情景。

“我已经没有这样的兴趣了。”那只被亚兰抓住的手便轻轻地从画框上滑落下来,显得好消沉,好软弱无力。

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那墙上的挂钟仍在嘀嗒嘀嗒地响。这在一鸣听起来显得好紧张好恐怖。

“看看这影集吧,都是最近才照的。”亚兰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本影集来,递到一鸣的手里。

那影集看起来显得很精美,但却不怎么协调。那“影集”两个字,分明是从什么伟人的手迹中拼凑而来的,因此没有那种一气呵成的气势,也缺少了那种浑然一体的韵味。

一鸣便心不在焉地翻那影集。亚兰也凑过来,一边梳着那喷香的头发,一边指点着当起了讲解员。

“这是在烈士公园照的。”

相片中的亚兰正指着一只采花的蝴蝶,身边是饶敏和吉莲。

“这花是塑料做的,假花。”

这是一张放大了的单人头相。亚兰正在闻一朵鲜花。光线处理得特别好,显得格外地轮廓分明。相片的主人肉质细腻丰腴,刘海蓬蓬松松,睫毛清晰可见。嘴唇微启浅笑,象个含苞待放的花蕾,开在那秀气端正的鼻梁下。那种欲与鲜花媲美,敢于争妍斗艳的神态,很是逗人喜爱。

看着这张照片,一鸣感到了一种无限的满足。他从来没有这样的胆量,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使他敢于这样而且能够这样仔细地去端详亚兰的脸。然而,当他发现相片中的亚兰竟是这般妖冶诱人时,便忍不住想把照片和人进行一番比较,看看这照片到底包含了多少艺术的夸张。于是不由自主地侧过头来,下意识地偷偷瞟了亚兰一眼。

他觉得人和照片如出一辙,只是人比照片显得更精神,更充满着青春的活力。

忽然翻到他们班的那张毕业照。尽管自己也有一张,尽管自己也认真看过,但仍觉得不如现在看来那么亲切。亚兰就是那么神采奕奕地站在自己跟前,笑得好不自如,好不潇洒,好不叫人心动。他只觉得亚兰就象是一个谜、一个迷一样藏在他的心里,叫他怎么猜也猜不着,怎么解也解不开。

一鸣捧着影集的手有点发抖了。正好亚兰那凸起的胸脯又顶在他的手背上,便抖动得越发厉害。虽然亚兰穿的是厚厚的春秋衫,但一鸣仍能感觉到一种软绵绵的温柔,因此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和兴奋。于是强作镇静,一动不动,默默地接受这种享受,并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幸福之中。

一鸣还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一种柔柔的痒痒的东西在搔扰。那是亚兰的头发拂到了他的脸上,是那样的温柔而且醉人。他开始怀疑那是不是一种感情的召唤?却又始终鼓不起勇气去响应,去回答,去实现。只是木木地捧着影集站在那里,既不靠近,也不退缩,任它侵扰,顺其自然。

“当、当、当……”报点的钟声把一鸣的心都敲碎了。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要么就什么都不讲,要么就什么都讲出来。然而两种想法对他来说都不是好办法,都叫他受不了。

沉寂中,那钟摆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清晰,渐渐地充满了整个屋子。象反特电影中敌人投放了定时炸弹,而我方人员还没有发现,或者是还没有赶到,叫人听了心里发慌,毛骨悚然。

“亚兰,我明天走了……”一鸣把影集还给了亚兰,声音显得特别地凄凉。

亚兰的眼睛于是潮湿了。这是她第一次在一鸣面前动了感情。在一个大屋里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他们亲如兄妹,情同手足。现在就要离别了,她也不由得感到了一种难舍难分的伤感。

“好吧,我明天送你……”亚兰喃喃地说。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变得如同两个陌生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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