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正常的讨论,比较有腔调的,中国现在根本没有。而且这么多年来,特别是赚钱成为大家主要关心的一个东西以后,这些(讨论)的气候背景都没有了。智力相当的人,或者知识准备相当的人,定期的交流非常稀缺,包括北京,北京比上海好一点,但也很少。
陈丹青:八十年代听说比较好点。
小宝:八十年代所有人都在讨论各种问题。
陈丹青:一旦有个声音冒出来,大家会知道,会有反应。
小宝:其实问题是不重要的,像那时伯恩斯坦讲的,目的是不重要的,运动就是一切。当时的一些讨论,现在来看那些问题也蛮可笑的,缺乏开阔的眼界,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关起门来讨论。但正常发展的话,水平是能够提高的,现在这种东西已经完全没有了。国内的博客是分散的,大家也不交流,博客也被商业操纵。
陈丹青:有网络总比没有好,但现在网络的作用被夸张了。我不觉得网络会真的带来本质的变化,大家知道事情会多一点,快一点,但不会太有用。
小宝:而且是一种信息的无政府主义。信息泛滥也蛮可怕的。
陈丹青:真正自由的空间是有序的。不自由反而无序。有时我批评这个社会还是不能讲话,马上有人对我说,你不晓得啊,现在网络怎样怎样火。是啊,我知道,可是网络绝对不等于言论自由,不等于你内心的自由。网络被夸张了,正好说明我们不自由。自由的一部分不是指外部,不是指媒介。最近在读《以赛亚·柏林传》,写二战后他进入苏联,回到彼得堡,很珍贵的一段经验。大家穷得一塌糊涂,物质匮乏,但战后彼得堡的书店和小沙龙立刻恢复,一帮老侠客,文人,艺术家,还有犹太人,混在里面赶紧享受战争结束的那么一小段混乱的、但是自由的气氛。然后柏林找到了阿赫玛托娃,昏天黑地聊了十六个钟头,招待他的就是一盘土豆,但是两人谈的是莫扎特、耶稣、莎士比亚……没完没了。很自然地在谈,不是硬撑着谈什么文化。后来柏林走了,阿赫玛托娃立刻吃轧头(上海话:挨整),克格勃都盯着呢。上海有个学者很好,翻译一本叫做《以赛亚·柏林的遗产》,就是他死后纽约学者开了个研讨会,水平太高了,我们的会根本不可能开成这样。我们这边的社科院,弄哲学的,弄历史学的、社会学的,在一起谈论一位死掉的思想家,根本到不了这种水准。就是说,每一方的意见都非常非常“懂经”(上海话:非常懂行的“酷”),非常诚恳,问题咬得很准、很紧凑,但是向度很开。
小宝:他是到很高水准上的一个讨论。
陈丹青:很高的教养———学问是不必说了———但同时针锋相对。讲着讲着会非常严肃非常斯文地争起来,真是有境界,斟字酌句,可是都在点穴,很柔软地在那里硬碰硬。
小宝:中国现在到处是这样,就是水准还没到,但已经宗派林立了。讨论会变成宗派成员互相攻击。其实这是个风气问题,你看民国时期,讨论《红楼梦》时,胡适和蔡元培,那是讲话讲得很厉害的。但是他们关系非常好,蔡元培做寿时,他们集资给他买了幢房子。但是他们讨论这些思想问题和学术问题时,就完全没有人际关系,问题讨论得非常清楚,讲话讲得非常直接。
陈丹青:整体教养。民国的空间很大,各路动物都有。
小宝:就是拿出来是“个人”。民国有个历史学家叫孟森,研究明清史的,他对世道有批评,我觉得讲得很好,他描写他很不喜欢的世道,就说:文恬武嬉,官贪吏敛,儒腐民顽。我觉得跟今天真的很像,那些所谓知识分子特别迂腐,而且一大批刁民、顽民,拿来说现在的世风非常贴切。
陈丹青:“文、恬、武、嬉”,中文真是好。
小宝:孟森是明清史大家,比钱穆他们都要高一辈。中国现在是没有讨论的风气,媒体,原来做过什么大专辩论赛,他以为讨论问题,就是这样车轱辘话大家讲来讲去,谁在口头上可以占到便宜,他觉得这就是讨论。这其实最没价值,罗素讲的,这就是在交换无知,不是在讨论问题。
陈丹青:哈!“交换无知”,说得真好!说得真好!还有一种情况,是某某人说:我们好好聊一聊,好,那么坐下来聊。结果他也谈不出什么要紧的问题,只是滔滔不绝管自己说。平时有人要来见面,事先说非得跟你深入谈谈,好像开天辟地的大事要来谈,结果一直扯到散伙,全是他在讲,根本不听别人讲什么,根本没有交谈。艺术家、评论家、学者,还包括官员、生意人,他诚惶诚恐要来见你,弄个很贵的饭局,结果从头到尾全是讲他自己。
小宝:他的目的其实是想听到你表扬他两句。
陈丹青:或者向你证明我也来事的(上海话:行的意思),你不要看不起我。我发现中国人开口说话有个潜在的信号,就是你别看不起我———他先已经假设会被看不起,或者他也从内心看不起别人,可是又要扯着别人谈话。
日本ABC
陈丹青:你要讲到日本,我看中国现在也不必非要学西方、学美国,你好好了解日本,就不得了。小宝:日本对自己的文化是珍惜到极点。
陈丹青:他不能不珍惜,这么一块小地方,仔仔细细认认真真过日子。
小宝:你到东京,东京真是一个多元的城市,有银座那样白领的天堂,也有新宿的红灯区,你到神田,神田就是一个书店区,最多时七百多家书店,现在还有四百多家书店。
陈丹青:神保町,我一到那里心里就难过,想起福州路。从前福州路,我们小时候,五六十年代就是神保町,全是老字号旧书店,“文革”一夜之间全毁了,现在全是新的,弄个老字号骗骗人。你到神保町,没什么新书店的,一看就是世世代代开书店开到现在,从爷娘(爹娘)那里一路传下来。传得下来,就有创造。日本不断在创造文化,而且哑法哑法(上海话:悄悄的),不声张的。新的文化的创造力,早已超过美国。西方一套他老老实实学,弄发弄发(学着学着)就变成自己的创造力、想象力,他晓得洋人的东西要适应东方,洋人的时装要东方人穿出样子来,非得自己变过……而且那种产业化,那种managing,远远超过欧美。六本木那种多功能大楼,那种摩登,非常贵,但是非常民主,非常都市,纽约反而过时了……可是日本离中国这么近,两三个钟头,我们不了解人家,也不想了解人家,自己死老卵(上海话:夜郎自大之意),自以为了解西方,其实了解个屁!我真不好意思跟人讲,你弄当代艺术,你也别比美国欧洲,你比比日本,就差得远。他们没有中断过,二战后一直在走,小津安二郎的大量系列,真是大师,西方电影人也服帖,他不标榜前卫,实验,他就拍院线上放的电影,可是几十年过去,真是经得起看。其他各种花样的电影,同时也在弄。第五代开头的花招,就是日本那点皮毛。
小宝:日本真的生活都美学化了。我觉得中国最主要的,就是孟森讲的民顽,顽民的最主要标志就是莫名其妙的仇视心态。
在日本,你看那些在路上走的人的笑,都是非常单纯的,非常开心的。中国你看,马路上现在虽然也人山人海,每个人都是紧锁眉头。
陈丹青:我去京都,就想起上海。上海六十年代就像京都一样。我看小津安二儿郎电影一半是为怀旧,小时候上海老派人见面讲话,真叫温良恭俭让。现在你去他超级市场看,很体贴。我们卖生鱼片,给你切好弄好包好,就算不得了的服务了,可是日本人还考虑到你可能一个人吃,吃不了这么多,还有再小一点,更小一点,好几种尺寸,给你选择。鸡也是这样,切半,还切四分之一,而且不是切坏的那部分,体贴入微,有人性。在日本你可以看到很怪的人,邪气(很)怪,穿得夸张得要命,个人主义在那里完全成熟了。
小宝:我在日本看到一个,就是瘪三,睡在地铁里,但是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个人缩着,他的衣裳很破旧,但是很干净,一张席子摊着,就缩在那里睡觉。
陈丹青:日本知识界我不了解,但是跟他们聊起来,譬如去年桑塔格死了,有个女文人问我,桑塔格在你们中国为什么这么红?我忽然发现里面有问题———很有意思,再谈下去,发现问题不是桑塔格红不红,是我们这边介绍一个人物,介绍一种学说,有意无意还是附带我们的价值判断,附带我们一种偏见,譬如公共知识分子之类,但真的公共知识分子在西方究竟是怎样的呢?可能很勇敢,很公正,但不像我们想象的那种,因为我们这边的所谓公共空间几乎还没有,多元的知识景观还没有,独立知识分子都还是半吊子的,所以他们说我是公共知识分子,我很沮丧。日本那边不是这样。他们从明治维新直到现在,就是不断引入、引入、引入,平常心,接受所有知识,所有人物,自己比较,自己选择,不带情绪、偏见,不刻意贬褒。我有时讲一个人物,讲自己的倾向,心里会忽然警惕,怕我会有一种意识形态的根性在里面,不准确,带贬褒……他们没有,平常心,也不是说桑塔格不好,只是很奇怪为什么在你们那儿那么红?在日本,你左翼就是真的左翼,左翼里面又分各种左法,右翼又分各种右法……很真实,不是渲染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