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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魂之夜

                        惊魂之夜

 

    今年的国庆是在浓密的秋雨中度过的。我一直在家里闷坐,百无聊耐。从电视上看到各个风景区人满为患,游客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却又暗自庆幸自己守得住这份寂寞。在淅淅沥沥雨声的枯坐中,听凭思想的野马信步闲游,追忆起知青岁月的那一夜。

    那一夜,是四十年前《十.一》前夕的一个惊魂之夜。

    国庆节,原该是国家大喜的日子,照理说,普天同庆,只要是这个国家的国民,都应该有庆祝的权利,分享节日的喜悦。但在当时,一切都在以革命的名义之下,无产阶级专政的道理却是:人民大众开心之日,正是反动派难受之时!地富反坏右等二十一种人,是不在此例的。为了保证节日安宁,他们是特别需要严加监督管制的阶级敌人,要统统关进办事处,派出所。不许乱说乱动,直到普天同庆完毕之后。而在每一个节日来临之前,照例要举行清查行动,当时炙手可热的两大群众专政组织《工人纠察队》和《人民纠察队》对社会治安进行一次大整顿,“查户口”便成为当时对付倒流城市的知识青年,最为可靠最常用的手段之一。

     我们是挂着大红花,在欢送的锣鼓声中, 被“大有作为”的号召驱使离开长沙到江永农村去的。谁也不料,时值今天却如同丧家之犬,不准回家,不准倒流回城。变成不容于今日长沙的盲流,被当地政府列为收容对象。

     虽然而那时候,我早已经转点离开江永,把户口迁移到了岳父的老家——长沙县的曹家坪。并且已经结婚,还生下女儿,我也不做回城的梦了,只想安安稳稳在靠近长沙的乡下,老老实实地守土耕田,做个安分守己的农民,了此残生。可是,不料我们借居的屋主,突然借口要收回房子,我夫妻俩仓仓皇皇,带着刚刚满周岁的女儿倒流回到长沙岳父家。

    其时,岳父被批斗,去了零陵福田,岳母下放去了芷江,留下两间空屋,我们暂借此容身,以图寻求再次转点的机会。在我没有倒流之前,在大队的砖厂里烧窑。曹家坪离长沙不过30多里,一毛八分钱坐公交车到螺丝塘,然后步行三十分钟便可到。 

   那时候我的家,就成为节日前倒流知青的避难所。每到“五一”、“十一”前夕,总会有“客人”光临。老谋深算的,借口不忘故旧来看望我,以图躲过节前大搜捕;胆小如鼠的,吓得屁滚尿流直言寻求庇护。大家谁也不嫌弃我一家三口就只有一间住房,睡门板,开地铺,饮食起居全挤在一起。虽然不方便,但是倒也安全,不会有人半夜敲门来收容你。然而,当我自己无奈地跑回长沙,也成为盲流之后,就不仅无法容留他们,自己也变成了收容对象了。

     东茅街机械局宿舍的楼下,就住着居委会小脚侦缉队的一位彭娭毑。我们进进出出,全在她老人家目光的注视之下。开始的几天,她以为我们是短暂回城,倒还有些笑脸。待发现我们是长住后,脸上便有些难看的颜色。不几天,派出所的户籍警来了,他一言不发长驱直入,在室内东瞧西望巡视一番之后,问我为什么倒流回城,我只得恭恭敬敬一一禀告。他倒也没有为难我,只是见书桌上一本破旧的《 子夜 》,顺手拿起来看了看,说:“看黄色小说,没收”。摇摇摆摆地走出门去,我才吐了口长气。那时候,我不知道有“人权”一说,更不明白警察不能随便进入民居的规则,只求他不要找我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大约是九月二十八晚上的十二点多,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近来我为着忙于寻找新的接收地转晕了头,居然忘记了又到了大清查的日子,这时才紧张起来,心跳得好快,小心翼翼地去开门,一条黑影悄无声迹地闪了进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我们同一公社的知青朋友——于眼镜。他素来生性就有些夸张,常常无端惊恐,张皇失措,自己把自己吓得半死。他一进门就说:“今夜有行动,我实在无处可躲了,一定要在你们家过夜!你不要推脱我啊”!我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却把我当做了救命稻草。真的好为难。但是我们不仅是一同下放的街邻,少年朋友,而且我们上辈人还的认了干亲,论辈分,他要算是我的叔叔。于情于理都不容我把他拒之门外。在惊魂甫定之后,我安排他睡下来。便在心里默默地祷祝今夜平安。

     第二次“咚咚咚“的敲门声在午夜两点多把我从梦中惊起,开门后,这次一齐走进来四个身材魁梧的青壮年男子,个个铁着脸,一言不发,表情非常严肃。我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是祸躲不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无可逃遁,那就硬着头皮听凭发落吧!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干部模样的人,我看他相貌也算和善,并不是那么横眉怒目的威严。他先问于眼镜下放哪里,进城干什么?于眼镜这时早已魂飞魄散乱了方寸,磕磕巴巴说自己是长沙县朗梨长冲公社的知青。接着中年男子便问我,几时转点到曹家坪来的,谁介绍你们接受你们的。我妻子说,曹家坪是我的老家,我叔叔是公社党委副书记。干部模样的人问道,:“你叔叔是谁?叫什么名字?”我妻子答道:“我叔叔是曹普实!”那人听到我妻子的回答,沉吟一会,走到床前,看看正在熟睡中我的女儿,转身一挥手,带领一行人走了出去。关上房门,我几乎瘫倒下来,我们悲喜交集,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第二天天亮后,我才打听到在昨夜的行动中几个熟识的知青朋友已经关进了收容所,等候遣送江永......城东区共抓了一百多知青,因为收容所无法容纳,临时关押在浏正街小学......而我的一家是真真实实的漏网之鱼。

   弟弟从南郊回来,告诉我昨夜他也奉命参与了“工人纠察队”的清查行动,看到因为反抗拘遣而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知青,他想起自己的哥哥嫂嫂和侄女,始终心怀悲悯,不忍于心。他想:我抄人家,人抄我家,究竟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对昨夜那个来我家的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我一直深深怀着感激。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认识我妻子的叔叔便放我们一马?还是在床前看见我女儿熟睡的憨态动了恻隐之心?或者他家里也有个和我一样下放农村的知青儿女,知青兄弟而法外施恩。

   总之,在这惊魂的一夜里,我还是认为,人心还是向往着善良,人心总是趋慕着光明的。我仍然怀着希望。

  

 

 

 

         谢谢松树,谢谢王家!我们苦,但是我们还能够倾诉,是因为我们还有一支笔!和江永乡亲们比,他们比我们还要苦得多!可是历史上写哀农,悯农的都是士大夫!而真正农夫的呻吟是不能上达天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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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0# 海客瀛谈

您好,阶级斗争,人与人斗,悲哉.您是敢於面对人生的斗士.祝您康乐.

我是江永桃川留守知青,欢迎大家常回桃川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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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卯年最幸福的事,就是在国内能读到海客兄的“中文版”绝精彩的故事和文笔。 永明马灯 发表于 2011-10-19 11:34

    

     马灯兄总是给我许多鼓励和鞭策。我没有任何可以懈怠的理由。知青网里在老兄周围聚集着出类拔萃的人物,是我永远学习和效法的榜样。我有幸能够回到大家之间来,也是我晚年最大的快乐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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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哉斯言,海客赢谈。
情结老知青,联络两地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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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5# 江河白水

     谢谢江河白水的回帖,孔子过泰山和捕蛇者说都写到不同时代的共同的社会现状。我们应该庆幸终于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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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卯年最幸福的事,就是在国内能读到海客兄的“中文版”绝精彩的故事和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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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个中年人,我一直深深怀着感激。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认识我妻子的叔叔便放我们一马?还是在床前看见我女儿熟睡的憨态动了恻隐之心?或者他家里也有个和我一样下放农村的知青儿女,知青兄弟而法外施恩。我认为,人心还是向往着善良。

 

 

 惊魂却并不遥远的记忆,滴水不忘常怀感恩之心。文情并茂,拜读欣赏。

情结老知青,联络两地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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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 海客瀛谈 欣赏了老师的佳作,也知道了作为知青老师以及知青哥哥姐姐们过去的辛酸和坎坷以及惊恐和疼痛,心中感慨万分,容溶以为自己的经历也算坎坷,可是与老师和哥哥姐姐们的坎坷人生比起来,容溶那点坎坷根本算不了什么,相信老师和哥哥姐姐们晚年是幸福的,是健康的,是开心的,快乐的!
诗人郑玲老师说:“生活永远始于今天   在应该结束的时候    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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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日子太让人伤心!难怪当年深圳蛇口海底白骨成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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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7# 关爹

 

" 78年落实政策,父亲从遣送地回城补发工资,并发给广卅军区起义证书为止,我家才算清静"

 

   谢谢关嗲回帖。向你的老父亲致敬。他们比我们吃了更多的苦,受了更多的罪。在他们的心灵里,还背着对牵累儿女的负疚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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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流城市”—那个年代的新名词!
人生已过花甲,去日无多,尽力追找快乐,过好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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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9# 丘山傍渡

          谢谢丘版的回帖。从这么多知青朋友的帖子里,看出我们都是同一根藤上的苦瓜。仅仅就“逃亡”和“搜捕”,“收容”这个主题,我们都可以出一部专题《知青回忆录》奉献给未来的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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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一样被查户口,被驱赶返乡,为躲避,我倒是到望城同学家住过几天,过了风头又回长沙家里住了。不同的是我还有母亲在家顶着。她受批斗,但万幸没有下放。所以我经常赖在家里,母亲也需要我们当家哦。她被关牛棚,我们每晚给她送吃的,也就是西红柿放点糖。也算相依为命了。

谢谢海客好帖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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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抄人家,人抄我家!人人自危啊。惊魂之夜将当时形势的混乱、恐怖、迷茫、惊心情景再现,写得震撼。  ... 周行 发表于 2011-10-14 23:09
谢谢周行老师,我还是佩服你独自坚守在大屠杀的危机里。用当时的话来说,我们是农业第一线的逃兵!所以才被“工纠”像鸡犬一样驱赶。关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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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 海客瀛谈

    老兄出手就是好文章,不瞒老兄讲,我是从小赫惯哒,父亲国民党中央军校毕业又加入军统,虽随程潜将军和平起义,但解放后就是老"运动员",每逢运动及重大活动就逮得冒看见人哒,来人多是半夜行动,所以我从小就锻炼胆子,情况到78年落实政策,父亲从遣送地回城补发工资,并发给广卅军区起义证书为止,我家才算清静,本人还算走运,70年返江永,公社知青集中办学习班那天,堂客发作到桃川生小孩,学习班全程我未参加,我真是哒帮"计划生育",现在回想都感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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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 海客瀛谈 忆旧-感恩-劝善-珍重 好文章!学习 谢谢! 六旬童 发表于 2011-10-15 19:20

谢谢六旬童兄的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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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4# 海客瀛谈

  就是哦!父亲头顶“右派”的黑帽子,我一顶“倒流城市”的灰帽子,哪来的“底气”啊!

人生已过花甲,去日无多,尽力追找快乐,过好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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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8# 火土重生 谢谢火版,对那些为虎作伥的鹰犬,我们有时候是要凛然正气。不过你姐姐是保密单位,我们怎么有那种“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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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7# 白云悠悠

      谢谢悠悠,你比我们幸福!我羡慕你!那时候,我们真的是无处安身,现在回想起来真可谓“心有余悸”!半夜里,一听到街上有”突突突”的摩托声响,就赶忙起来穿好衣服,准备进收容所去!为了小女的身心免遭伤害,我最后还是选择了扎根深山一十五年!我可以悲惨地说:我走完了两个八年抗战!我走完了上山下乡道路的全程!

   从一九六四到一九七九年全国知青大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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