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底的一个阴霾冬日。附三院的体检中心。我躺在B超的检测床上,浮想联翩地感受着一玉手持触头,在我大腹便便的肚腩上柔腻滑动。此时耳边传来细语呢喃:“这位老同志,你的左肾有两个囊肿,做个手术切除吧。”
一边厢说话且轻且柔,尤如是蝴蝶不经意地搧动双翅,结果引发我家的飓风效应。我的爱人蚕宝宝拨通电话,信息在太平洋的两岸间发疯般的穿梭,那是和远在美国留学的女儿紧急磋商。臭女婿在电话那端啪啪地拍响胸脯:“老爸的事情我搞定。”
女婿出国前,在省内的一家医院做博士,那里有铁哥们。他不远万里发布紧急动员令:为了岳老子的生命健康,同学们快快行动起来。
那家医院是全省患病的人儿深情仰望无限向往的地方,住院一个“难”字了得,女婿真的有狠么。还没有过去几天,一张住院通知单送来了,正是那家医院,上写“B病区22床”,还是个单间。不错,又快又好。心中忐忑如烟散尽。
选定一个暖冬艳阳天,蚕宝宝陪我一起去那家医院。去之前没忘了挂一个越洋电话:“放心吧,我的乖女儿臭女婿,一切OK。”
走进病区,护士台扼守关卡。交上住院通知单、医保记账单等,自信满满地,等着办手续,开病房。
一位老护士守株待兔,笑容可掬,拿着医保单子发问:“你们是省医保的么?”我答:是的。那张老脸骤然变色,“省医保的我们不能收。”旋即又挑出住院通知单来质问:“是谁给你们开出的通知单?”
奇了怪了。省医保的为何要拒收?听解释:“省医保规定,囊肿手术的费用是8000元包干,这点钱我们做不下。”
那么,超出8000元的我们自费好了。那妇人不耐烦了,“不行,要么就全自费;要么就另外找医院。”末了又追问:“你们的住院通知单是那个医生给开的?”
蚕宝宝不再理论,拖我就走,到医保科论理去。路上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招出是谁开出住院通知单的。我明白了,拒收8000元费用包干的医保病人,肯定是这医院的一条潜规则,谁要是开出了住院通知单,就是冒圈内之大不韪的“内鬼”。要是供将出来,不就是推他进了“童鞋店”—只有小鞋置的么。
找到医保科,里有一位知识女性百忙瞎忙,不耐烦地打断蚕宝宝的陈述,反复强调:“你们有选择其他医院的权利。”言下之意,就是要我们好走。
我气极,“我们有没有住贵院的选择权?”“是谁给了贵院不执行省医保政策的权力?”最后斩钉截铁,“我们选定了,就住贵院做手术。”
那知女闪到里间拿话筒,拨到那个病区那位老护士,首先肯定那位,绝对不会拒收病人,绝没有不执行省医保规定的意思,再就是判定我们的理解有误。我还不依不饶,“我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还会听错话吗?”蚕宝宝踹我一脚,拽上就走。
再往病区的路上,我冲着蚕宝宝发火:“你为何要踹我一脚?”蚕宝宝答疑解惑,说那知女的话里有玄机,表里是给足那位老护士的面子,暗地里,是要求接收病人住院。“行了我的爷,见好就收吧。”
回到病区,又见那张老脸,手握话筒煲粥,冷眼瞥向一病房示意,又放下话筒去批评一位小护士,指桑骂槐。
不予理会,且进病房。这时大概是中午。其后一个下午里,我们尤如空气无人理会。住院的事情看来还悬着,我们等着另一只鞋子落地。
果不其然。傍晚时分,病区的护士长,还有管病床的医生来了。一招制敌:“负责这个病房手术的教授说了,8000元的手术他不做。”总之是要我们走人。
教授做手术是按病房包干到人的,明面上是一种责任制;暗地里又是一条潜规则,好比是杀猪分肥,肉分到了谁的碗里,旁人不得抢食。捅破了说,这手术他不做,就没人敢去做。
罢了。住也是白住,走人吧。
我去了护士台,蚕宝宝留在病房收拾东西。我到护士台高喊办离院手续,不就是要钱么,把今天的费用结了。护士长客气,“你们走好吧,今天的住院费就全免了。”
折回病房,却见收拾好的东西又检出来铺陈开了。我诧异,这是怎么了?蚕宝宝说:“不走了,我们住下了。”
事情变化转瞬间,吊诡得让我晕菜。
原来就在我离开病房的那时候,蚕宝宝越想越气:“要是小龙早说住院这么难,我们就是死,也不得到这个鬼医院受气了。”
没料到旁边的那位医生,一听言道“小龙”就多了个心眼。闪到外面去打电话。小龙是谁,是女婿的同学,木易教授的博士研究生。木易教授呢,是泌尿外科的一把手,病区的老板。那位医生打通小龙的电话问明情况,赶快刹车停止撵人,留我们住了下来。
情况是这样:女婿求同学小龙帮忙,小龙求恩师帮忙,木易教授给爱徒一个面子,开出了住院通知单。但是,这些情况没有跟相关人员通气;蚕宝宝又把“小龙”藏着掖着打死不说,于是乎就出了问题。
小龙赶了过来做解释,说问题出在了信息沟通上,信息沟通了,问题就解决了。
不对。要是没有“女婿—小龙—木易教授”这条人脉,再沟通信息有何用?问题出在一个公益医院,不为病人只为钱,不认规制只认熟人。无钱无人,病死气死奈何天。
我今天算是一种生命体验,亲历目睹某些利益集团,是怎样结成神圣同盟,制定潜规则,强力阻击医保政策的。这是一场暗战,倒在昏天黑地里的,只能是芸芸众生的生命健康。
一番折腾,住院,算是铁板钉钉笃定了。但我还是有气,气饱了。
这时来了个淮教授,就是他做“媒公”,将臭女婿使坏撮进我家之门的。现赶着来拖我下饭馆,说是权当压惊。
饭桌之上打口水战。我说那条医保费用的规定,封住8000元的上限不准乱收费,缓解“看病贵”的冤情,其创意不错,关切民生顺乎民意。
淮教授掰开指头算开了8000元的经济账:打发手术的费用至少用去6000,还有1000多用在各项检查上,剩下的1000,那病房的医生、护士、护工、物管等等等等,偌大的一个窟窿如何填补。
我说打住吧,坏教授。千万别再说什么拿手术刀的不如操切肉刀的了,如今医疗行当早就富起来了。特别是你们这些“知本家”,住有大房子,行有小车子,全球旅游找乐子,谁不望着有气,杀富济贫的心思都有了。
淮教授说我太浮躁,看不懂棋。要说拒收8000元医保费用的病人,实是暗合医疗改革。例如合理地将病患者分流,不要让大医院忙的死,小医院闲的慌,这个道理难道不对吗;又如将高难度的手术交由高水平的医院做,低难度的就让低水平的医院去做,这样分配医疗资源,难道不科学么。
我说不然,讲道理,是要讲普天之下,不论贵贱贫富、健康疾患、聪明愚钝等等,所有之人都能认同的道理。例如,生命的存续及其健康,是人的最基本的权利;又如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自由。说科学,就是在制度上,不论是建构或是改革,都是对上述普世价值的坚持与守望。
加以解读,如果敬畏生命权至上,为医的拒收病人,就是亵渎治病救人的天职,实在没有道理。非要说有道理,那就不是教授是禽兽。
如果崇信追求幸福为天理,那就要守护公民有选择医院做治疗、追求高水平服务的自由。具体讨论到医疗资源如何科学合理的分配,就不能不对医疗体制下狠手,只是拿病患人群来说事。那种做法,即把高精尖的设备、还有高水平的医生等,不是考虑合理的均匀分配,而是往一个地区或一两个医院扎堆聚伙;或是把患者当做羊一样,挑肥拣瘦驱来逐去的。实是有悖天理,是伪科学。
而今需要警惕的,就是医疗改革走向歧路,陷入原始丛林。例如某些大医院,把利润高的治疗项目包揽垄断;低的或不划算的则剔分出去。好比是打造一条食物链,居高层的吃肉,次低一层的吃草,最底层的芸芸众生供食用。动这种歪脑筋的,不是教授是野兽。
我越说越来劲,唾沫如同箭矢投射。淮教授大叫:“哥们,骂够了吧,什么禽兽、野兽坏教授的,再胡说八道我就不埋单了。”
第二天往后,一切变得顺风顺水。木易教授亲自主刀给我做了手术。不仅如此,记得那一天他来查房,当场手举着手术费用记账单发问:“这个超声波的项目没有做,你们怎么记在账上了?”原来又是那老护士,把没有做的治疗项目都往单上填,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形之下胡乱撒野,还是一条潜规则。
木易教授当着属下教授、研究生、医生护士人等的面举案说法:“是病人就得收治,没有的费用就不该记账。”现场的全夥男女赧色惟惟。
他是一个好人,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拒绝不当获利,超越利益集团,屡破潜规则。但为行政领导作职守考量,我还另有期望。
该出院了。算算从进院起,若按日计过了13天;但按年份记,是从2009年到了2010年。要说住医院住了两年,这话听起来超恐怖的。
医院财务中心开出结账单:费用总共是14000元,分别是:手术费用5000元,治疗费用5000元,检查费用1000元,住房费用2000元,护理等杂费1000元。
小龙告诉我,以上费用全部纳入医保核算,按规定比例或核销或自费。
医保不是有条规定,8000元的费用包干么。我承诺过的,自愿支付超过8000元的全部费用。
小龙笑道:你的承诺无效,医保中心不同意这样做。这是为防 “被自愿”的情形而设,想来不错,医保中心动了脑筋。
但是,那不就是医院违规么,医保中心会来策事的呀。再笑答:它策不到。因为在临床实际中,8000元的指标既有超出的,亦有剩余的。医院作加权平均的统计,可保人均不超标。我叹息,有政策就有对策,两边动脑筋博弈,还是一场暗战。
回到家。女儿女婿视屏上网作慰问。我不谈病情只讲大道理:你们都是学医的,切记要坚守医德,这是维系社会不致于沦丧的一条底线。
谨以此文,感谢在我病中前来探望和送来关心的网友。
雄鸡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