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南,讲到我们学校,知道的人恐怕不多。但如果提起“花鼓鱼粉”,恐怕就像是说起“桂林米粉”、“沙县炖品”一样,就没有几个人不晓得了。每逢花鼓圩赶集的时候,“花鼓鱼粉”的摊子前总会挤满很多人,一拨走了,又来一拨,直到摊主一边数着票子,一边打着招呼“冇的了,冇的了”,人们才会恋恋不舍的走开。“花鼓鱼粉”最美味的是那碗拌和着姜丝、蒜泥、葱花、八角、剁椒、桂皮、味精、胡椒粉、酸豆角等佐料的汤,酽而不腻,香而不腥,辣而不烈。 据说只有花鼓河的鱼才能弄出这种美味的汤来——我搞不清什么原因。 我们的学校就在花鼓河旁边。 学校的前身是县里的一所全日制普通中学,上世纪80年代初,顺应职业教育的潮流,改制成了“农业职业学校”。校园内有20多亩果林,一座养猪场,一座养鸡场,一间校办工厂,两口鱼塘。闹中处静,静中有动,颇具田园风光。风景虽好,招生却不景气。虽说每年能通过“对口招生”出几个学生,但那是祖宗坟上开坼的事,难逢难遇。学生毕业后,回乡当农民,虽说是“新农民”,但“老农民”还是不愿将子女送来:“打鬼!读了书还是当农民!”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然规律。 县委、县教育局领导坐不住了,从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现场办公,反复调研,会开了几次,策决了几次,酒喝了几次,脸红了几次,于是,学校又开设了电器班、缝纫班、财会班、酒店班、文秘班、公关班等,“社会需要什么,我们就培养什么。”领导说。“农业”两字矮人三分,也就理所当然地从校名中删去了,变成了“职业中学”,简称“职中”。尽管如此,生源依旧不好。 应验了老先生的那句话“祸兮福所伏”,职中的老师虽然人前人后低了一等,工资奖金少了一份,但过得清闲,打牌“意思意思”是我们传统的消磨时光的最好方式,一凑一个上午,偶尔聚在一起还能背着学生看看到花鼓圩上租来的诸如《满清十大酷刑》之类的光奶子的片子,念念世间百态的味道。 日子就像花鼓河的河水一样一天一天漫不经心地流淌着……
小卫是我们学校的锅炉工,专门负责给学生烧洗澡水。学校的澡堂在一个大鱼塘的旁边,两间房子,男左女右,中间是锅炉房。简陋得很,红砖青瓦,外墙面偏高处,砖块斜搭着,构成了一排窗,透气采光。下午下课到晚自习前这段时间,锅炉房前是最热闹的。澡堂小,学生多。男孩子大多穿着裤衩,用桶呀盆呀接着水洗着淋浴,女孩子就只好排着长队,提着浴具,趿着拖鞋,散着长发,扯着闲天,静静地等着。 看到有些男孩子用水多了点,小卫就会吆喝一声:“不要浪费水!不要钱是吧?”澡堂与锅炉房只隔一道墙,墙面抹了些石灰,好些年了,斑驳陆离,隔壁的声音能清晰地传过来。听到女生澡堂里咯咯咯的不紧不慢的洗漱声说笑声,小卫就会擂着墙,喊道:“笑什么笑?快点!外面还有蛮多人!”隔壁顿时安静下来,不一会,又会传来更大的嬉笑声。这时,小卫就会摇摇头,燃上一只烟,狠狠地握着铁锹往火炉里添上几铲煤,咕噜道:“他二嫂!” 学生不怕小卫,他天生一张笑脸,心软。夏天天热,一些男孩子打球晚了,就会来找他,拍几下肩膀,递几支“白沙”,“兄弟”两句,小卫就会私下打开锅炉房拧开水龙头,叮嘱几句“快点,校长知道了会说我的”之后,反锁门,关上灯,蹲在澡堂前的那几棵苦栎子树下抽着皱巴巴的“软白沙”,漫无目的地观着天象。一天晚上,我们正打着字牌,有人敲门了,是几位女孩子,要洗澡的。 “搞什么?这么晚!”小卫冲着几位女孩吼着,然后对我们抱歉一笑,“不好意思,兄弟们,去去就来。”等他安顿好几位女孩子,兴冲冲地赶来时,他的位置早被人占了。 “有想头吧?” “哪里敢罗?” “开灯了没有?看到了什么没有?” “你去看罗!看你有好大的本事?灯泡都烧了。” “哈哈哈!” 打了几手牌,那几位女孩子又来敲门,“小卫啊!手电筒放在门口了——” “这么心细?看不出呀!小卫。”大家开着小卫的玩笑,羞得小卫搔头吐烟,假装饶有兴趣地观战,心不在焉地搭理着大家。屋子里,除了弥漫的烟雾,还弥漫了快乐的空气。
小卫年纪并不大,23岁,但周阿姨早两年就急着让他找老婆了。 小卫的妈妈周阿姨以前是学校食堂的工友,上了年纪,学校安排她管劳动工具,碰到老师会餐或上面来检查工作什么的,就到食堂去帮帮厨。小卫的爸爸我没见过,据说是文革前湖南大学的学生,学土木的,毕业后在市属的一家国营大企业当了一个什么科长,前程似锦啊,可血气方刚,管不住嘴巴,说错了话,被撵到农村呆了十几年,找了老婆成了家,一口气生了6个孩子。 据小卫说,他妈妈年轻的时候可是村里的大美人,远近闻名,全花鼓渡没有人不晓得。那阵子,村里时行“宣传队”,小卫妈妈是宣传队的主角,唱“语录歌”就领唱,跳“忠字舞”就领舞。小卫爸爸自然是村里少有的几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之一,每逢红白喜事、造房进火、斗私批修、迎检验收什么的,队上都会请他出山去写写对联标语。小卫爸爸人缘好,乡亲们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后来他还成了大队的宣传干事,舞文弄墨多了,下田干活少了。听小卫说,他爸爸妈妈的结婚没有一点故事,既没有介绍人往来搭桥,也不知道谁先起的意,结婚前手都没摸过,后来在天屋里摆了两桌酒,请大队支书出面一吆喝,众人把两人的被子叠在一起合上门,就算结婚了。还听小卫说,他本来出生不了的,只因为前面四个(小梅小花小玉小娟)全是丫头片子,她妈妈执意要个带把的,才生了他。 “怎么又生了你妹妹呢?” 我问。 “那时我家里快上来了。” 小卫说。 小卫爸爸落实政策那年是79年,小卫8岁。他们一家随他爸爸一起来了这所学校,吃上了国家粮。小卫以前不叫“小卫”叫“卫东”,“小卫”是小卫在他爸爸去世后自己改的,小卫说“那名字太那个”。下放农村的那些年,小卫爸爸染上了喝酒的毛病,酒量不大酒瘾大,端杯就是酒,我们那里称之为“吃奶水酒”,好像细把戏吃奶一样,时时要含着奶嘴子,没有不得过。小卫爸爸86年胃癌死的,不久16虚岁的小卫就顶了职,开始在食堂洗菜帮厨,后来又跟师傅学电工,还打了一阵子算盘,再后来就当了一名锅炉工。 “他二嫂!吃了没文化的亏。”小卫常常说这句口头禅。他甚至还一度参加了全国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专业,三年过了三科。有段时间,甚至还壮着胆跑到教室去听我的语文课,还与我讨论过“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他梦想着“有机会转个干部当当”,后来他去做煤炭生意就中断了。“以后再搞。”他说。
其实小卫那时还不想找老婆,他说还要“多耍下子”,只是小卫妈妈着急。 有一次,周阿姨突然来我宿舍坐,寒暄了好一阵,临走时对我说:“赵老师,你们是知识分子,知书达礼的。我呢,冇什么文化,小卫这短命鬼崽又不听我的。你们是好朋友,你看有机会的话,帮他在城里找个妹子……”然后塞了好些没煮的板栗给我,说是老家后山上打的,“板栗润肺,对老师好。”我迟疑之际,周阿姨已跨出了我的房间,到了去猪场的那条黄泥路上了,我看到她有些佝偻的背影,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着。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我听到几位老师说周阿姨也托他们帮小卫介绍朋友,也给他们送了没煮的板栗。学校小,热点少,一传十,十传百,小卫觉得连女孩子看到他都躲躲藏藏的,生怕被盯上似的,全不像以前那样舒坦自然了。这次事件弄得小卫很丢面子,很窝火。
不过,小卫至少是谈过一次恋爱的。女孩子是耒阳的,是小卫做媒生意时认识的。 说起小卫做煤炭生意,话就多了。 因为生源短缺,学校没钱,老师不老实做事,领导也不安心领导,大家八仙过海,削尖脑袋往外跑。可不?四十才出头的韩校长宁可去县教育局当一个正科级“督学”,也不肯呆在职中“管事”。老师呢?那几年可走了不少,考研的,进城的,改行的,辞职的,胜利大逃亡。 新上来主持工作的是李校长,三十五六岁,微胖,平头,近视,在副科长的位置上屁股还没坐滚,就碰到主持一校工作的好事,知遇之恩啦,自然渴望建功立业。李校长学化学的,深谙分解化合之妙,于是大刀阔斧搞改革,新成立了生产实习处、勤工俭学部等,除不知道是哪里认定的“骨干教师”外,教学教辅人员全部重新组合,重新调配,承包的承包,停薪的停薪,提拔的提拔,转岗的转岗,内退的内退,连操场对面的那堵凹凸斑驳的长满杂草的墙面上也给抹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泥,水泥上又抹上了一层白色涂料,涂料上又抹上了“校兴我荣,校衰我耻”八个红色的黑体大字,十分醒目。小卫顺理成章地承包了锅炉房。承包焕发出了空前的活力。那段日子,常可看到手扶拖拉机从学校出出进进,车上不是“嗷嗷”唤的小猪仔,就是“唧唧”叫的小鸡子,要么就是装在白色塑料桶里的小鱼苗。学校甚至还买来一头大水牛,就在澡堂前面的操场上,众人七手八脚好不容易将牛的四条腿绑在一根杉木条上,牛喘着粗气瞪着眼睛倒古树一般地倒在地上,县畜牧水产局下派来的副校长亲自操刀,在牛颈子处开一个小口,割断了牛的血管,一时冒着热气的殷红的血汩汩流出,胆大的男学生还用饭盒接了来咕噜咕噜地喝,据说牛血有补中理气之功效,又长力气又养颜;然后县畜牧水产局下派来的副校长给围观的学生现场解剖现场讲解:这里是呼吸系统,那里是消化系统,这里是生殖系统。事后,每位老师还分了好几斤没注水的牛肉,皆大欢喜。小卫呢?整天围着一件蓝色的长褂子,除了两只眼睛明亮地眨巴着外,整张脸煤灰阑干。周阿姨,有事没事也来帮忙,照看着锅炉。 可是,后来承包却产生了很多矛盾。 有天晚上,校长办公室门口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很多人,除老师外,还有附近的常年在学校敲敲打打修修补补的农民,好事的学生远远地看着热闹。 办公室里突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你瞎了眼!你是这样当校长的?”骂人的是承包猪场的运富。 “既然是承包,风险当然要自己负。学校履行合同,天经地义。”搭腔的是李校长。 “现在饲料大涨,肉价下跌。养猪哪里能赚钱?还死了三头猪!你瞎了眼呀!你不是没看到?” “这些因素承包的时候已经评估,市场决定一切。怎么能将损失转嫁给学校呢?” “你瞎了眼!老子要埋你!” 运富仗着两斤蛮力,且战且进;李校长好汉不吃眼前亏,且战且退。 上课的老师也不服,凭什么别人可以承包赚钱,我们就拿点死工资?还要今天修路明天建电站的捐,都是学校的职工,手掌手背都是肉,哪个是细夫养养的崽?李校长腹背受敌,不知如何是好。 …… 运富是学校的生产实习老师,因为学生不愿意下地实习,他没什么事可做,悠闲自在,每天喝点自家烤得红薯酒,天气好的时候就搬一张靠背椅躺在门口晒太阳。后来承包到了学校的猪场,人一下子活了,整天围着猪屁股转。平常总有好些学生趁实习的机会围坐在他那两间由鸡舍改成的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打牙祭,人多了,运富的老婆就会在别的老师那里借两张桌子摆在门口,殷勤地招呼着那帮人说笑自如的学生。有时,扭不过学生盛情邀请的运富也会当一回座上宾,被学生簇拥着,快活地抽着烟吃着饭谈着闲天。运富老婆本来在食堂做事,泼辣好强,又喜欢说长道短,食堂承包后,没有人组合她,于是帮着老公打理猪场,自己还开了一间豆腐作坊,平日里到花鼓圩上做点小买卖,卖剩的豆腐人吃,豆渣猪吃,一举多得。 学生本来就少,这里被运富抢走部分学生的生意,承包食堂的工友很不满,李校长出面调解过几次,不见效。运富说,又不是我要他们来吃的?我是收了他们的钱,但是我还亏本,有些学生还赊账不还,不信你问我老婆?这事就一直搁着,冲突越来越大。 年终结算时,各承包户吵得不可开交。除了承包水电的晋平和承包锅炉房的小卫沉默外,其他承包鸡场、猪场、鱼塘、果林、食堂的都说亏了,要求学校根据情况调整合同。 不知是小卫主动放弃承包还是学校不再让他承包,总之,不久,小卫就停薪留职去做煤炭生意了。“你不变猪老子也要吃肉!”小卫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