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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痴(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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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艺人陈明师傅是我们县里一大名人。县花鼓戏剧团自建团日起,他便在团里登台演戏。尤会唱旦角:唱胡九妹,唱七仙女,唱杨贵妃,唱秦香莲,唱得惟妙惟肖。且一口女人腔,尖尖的,脆脆的,亮亮的,如金声玉振,让人听来清扬悦耳,如痴如醉,一个台步,一个媚眼,无不令人失魂失魄,心旌摇颤。

谁也没料到,这些年来看戏的人却愈见其少了,一些平日爱看花鼓戏的婆婆老老也不肯出门了,在家里搂着孙伢扭开电视看得如痴如迷。县里又作了决定,剧团由事业单位改为企业,自负盈亏,剧团只得歇了业,去给人家做红白喜事,吹拉弹唱的尽有,生意便出奇地好。城里天天有人结婚,有人死的,有时一天里竟有四五个,忙不过来,剧团便把人分作两班,还添置了一套锣鼓。

陈明老师是不去的,唱了一辈子戏,去穿街走巷唱,去给死人唱,像过去做道场的民间围鼓班,这岂不是对艺术的一种亵渎!

他呆呆地坐在屋里吧烟,眯起被渔网似的皱纹罩起的眼睛,一张宽大的嘴巴紧闭着,两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他的手却抖得厉害,烟末都撒在地上了。他便索性不吧。

但过去的好些事他是无法忘记的,他能说出几百件来,每当他一个人静坐在屋里的时候,这许许多多的故事和许许多多的事,便会又突然给召唤了回来,像洪水似的,一霎间便涌满他的脑海。他婆娘秀花就是他唱戏唱来的。秀花年轻那会,可是村里出名的俏,一头黑乌乌的长发梳得好熨帖,一张蜜桃脸常常笑出一对酒窝儿。秀花是个戏迷,尤爱看他唱。那年,剧团在她们村里唱了半个月,她就整整看了半个月,每场必看,只要是他一上场,她便像着了魔似的紧紧地注视着,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一般。自然,他也看到了那目光,心里遂不禁一抖,后来,两人互相注视,好像各人都要把对方吸进脑里去,牢牢地关住似的。

剧团走的那天,她竟而跟着剧团跑出了十里地。

剧团第二次来演出,走时,他竟而把她带走了,她居然嫁给了她。

每当想着这事,他嘴上就露出了笑容,肚子里就挤了多少话想往外说,不自主地,两眼扑簌簌地冒了股热泪。

领工资那日,他却坐不住了,他只领到了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奖金、福利更是一分钱也没有。他黑着脸子去找剧团领导,领导说:“陈老,团里不景气,您是知道的。这些钱还是大家辛苦去挣来的,我怎么能乱用大家的钱呢?”

他一时语塞,气白了一张脸。他愣站着好一会未做声,长长的眼睛里,便有一种迷惘的神气。

只领到百分之六十的钱,一月的生话自然是不够开销,他愁得在屋里打转转,一会儿抓挠头发,一会儿拧自己的鼻子,一会儿拍打脑壳,青筋暴起老高。他几乎在折磨自己。

婆娘眼瞅着,心里何尝不急,但日子还得要过,便劝慰他道:“孩子他爹,你着急也没用,干吗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他铁青着脸,像要下雨的罩子天。

婆娘又说:“大家都这样,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着急能解决吗?”

他装上一袋烟,重重地吧了一口,脸色像岩石一样冷峻。

婆娘说:“好在崽伢子大了,这日子还能过,你愁个什么呢?”

“我不愁过日子!”他粗声粗气地说。

“那你愁哪样?”

“我就愁没法子唱戏了!”他粗重地叹口气,使劲咬着下嘴唇,咬得整张脸都变歪了。

婆娘“噗”的一下喷笑了,说:“孩子他爹,你唱了一辈子戏还没唱过么?这样好,正好在家好好歇着。”

“你懂什么!歇着歇着,那还不如要了我的命!”他吼吼地嚷,脑壳倔强地一扭,扭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涨。

婆娘一下愣了,呆呆地站了半天。她嫁过来几十年了,还是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她觉着委屈,也觉着无奈,心便紧缩起来,一阵哽咽无法抑制地冲上喉头,眼眶内就聚集了好些珍珠,随着那消瘦了一些的脸颊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这日,他的徒弟小亮子给他送过来一千块钱。小亮子负责了带一个鼓乐班,他知道师傅现在手头拮据,便从自己赚的钱里抽出一千元送去,红着脸对陈明说:“师……师傅,您要不……不嫌弃,就和我们一块去唱吧。”

陈明黑着脸未作声。

小亮子仍说:“师傅,大伙也不甘愿去走街串巷像卖唱一样,可大伙总得过日子呀!再说,那里也可以唱戏。我知道,一个演员不唱戏,便会揪心的痛,那日子是极难熬的。”

陈明心里就活泛了。接着,就跟着小亮子走了。

是一家老太太死了,请了小亮子的班子在吹打。小亮子让陈明坐了正位,一阵锣鼓响后,便让陈明唱。他一听到锣鼓声,心里头的种种不快早就飞了,直觉着有股甜丝丝的滋味儿,一直向他每一根神经末梢袭去,一颗心就扑扑地跳动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略带寒意的空气,便唱《刘海戏金蟾》,他唱胡九妹,他一出声,便把四周围的看客镇住了。说也怪,在台上演没人看,给死人唱,居然会围了这么多人来看。听说是他唱,来的人更多。

他一开口就行云流水,一大段儿一大段儿的绝不顿一顿:

    不爱金银和财宝,

    不羡皇后坐昭阳;

    荣华富贵淡如水,

    我爱人间好春光;

    男耕女织多情爱,

    愿做织女配牛郎……

唱到胡九妹和刘海的婚姻被金蟾精破坏,声调一变为凄婉、悲怆,他自个儿眼中便噙了泪:

    洪流难将我阻挡,

    百感交集半山亭;

    当初在此见海哥,

    动我一颗女儿心;

    今日风雨亭前站,

    不堪回首是离情……

唱到动情处,他居然离坐而起,甩水袖,走台步,扭动腰身,众人一片声喝彩叫好。

主家见是陈老师傅大驾光临,特意封了个大包封,比原先商定的价要多,包了两千。晚上回到宿舍,小亮子把这两千块钱亲自送到他手里:“师傅,这多亏了您,钱应该给您的。”

我睡至半夜,忽地被人喊醒,是陈师母喊门,说是陈明师傅今日得了钱便花几十元去买了一瓶泸州老窖酒,一边喝一边笑,后来又拿了票子点了火去烧,她好容易抢出几张,全是百元一张的,却让烧去了半截。她拿着烧了半截的票子说:“你看看,这票子还可以用啵?”

我瞪她一眼,心里骂:你是人重要还是钱重要?我忙奔过去看他,一推门,只见他趴在地上,脸苍白得怕人。我用手试了试他鼻孔,只有吸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忙背上他去医院。

这日下了班,我去医院看他。他已精神好了许多,脸色也红润了许多,他已从病房出来,婆娘在一旁搀扶着他在院里散步。医院住院部前面有个大院子,院子里种植了好些花,有假山,有喷泉,花树环绕,亭轩错落,回廊曲折。喷泉周围是一片碧绿的草坪,丝绒般柔软嫩绿。向晚的阳光抹在院子里,整个院子给镀上一层橘黄色。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在橘黄色里,那种相濡以沫、情爱弥笃的情景,让人看了十分感动,

我远远地瞧着,唯恐惊动了他俩。

忽地,两人居然又唱了起来,唱花鼓戏《刘海砍樵》。与别人唱不同,陈明师傅是唱胡大姐,而他婆娘却唱刘海哥。他唱女声,唱起来高音音色尖圆、明亮,低音浓郁、柔美,气势充沛,唱得情真意切而极其自然。

胡大姐  听我道来:

        (唱)我这里将海哥好有一比。

刘海哥  (唱)胡大姐我的妻,你把我比个什么人?

胡大姐  (唱)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

刘海哥  (唱)那我就比不上,

胡大姐  (唱)比过还有多。……

他忘情地唱,尤其是他那一双眼睛使人怦然心动。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那里面,有一位老艺人的坚毅,也有父亲般的慈祥,有为他人欣喜的光芒,也有一丝忧郁、惋惜的波纹,就像一个老兵听到指令,去赴重任时那样的波纹。

好些病友从各个病房赶来了,连一些医师护士也赶了来,满院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一段唱完,竟然俱寂,数分钟后方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他兴奋得眼里放光,脸上带笑。倏地,他眼眶里竟然涌上一眶热泪,接着,他那干枯的手伸了出来,像是要向人们说些什么,那爬满青筋的双手,在空间微微抖动着。

回来,我便想写一点文字,写点关于陈明师傅的文字,可笔在纸上划来划去,老是只有两个字:戏痴。

 

   

     好故事,真实的发生在我们周围,令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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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各位朋友,居然看得这么细这么认真,这让我很感动。我这人就喜然东想西想,时代巨变的大河,推动城乡转型,我就常想我们这些草根百姓怎么办?脑子里便有一些断断续续的想法,就把这些想法写了出来。人老了,岁月如梭,人生有限,就写一写自已所想,我以为这也是件很愉快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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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 老土

 

 

      七月流火,你的文章给人清凉,读起来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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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小说不小,有大文章。作者用心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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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语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其实这状元就出在“痴”字上。记的我小时候有个唱祈剧的老街坊,七十多的老太爷了,步履蹒跚,可一上了舞台,便完全换了个人似的。一招一式轻盈洒脱,一唱一白,清楚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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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土的故事,然哥的点评,老土通过故事将转型时期的具体问题提出来了,然哥又将问题更深层次的加以分析。如果说是“优胜劣汰”,我也不赞同。我们民族传统的艺术,包括国粹京剧,都是极优秀的。但是现在都已濒临失传的险境,好在某些上层人物意识到了,现在正有意识的培养下一代呢。但是湖南省的地方戏剧,是否有人在关注呢?
      可是,又怎么说呢,对于传统的戏剧,我个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兴趣了,而且不感兴趣的不是少数,几乎是整整的一代人(甚至还不止,80后、90后,感兴趣的有多少呢?)——这样说,似乎打击面宽了点,我的周围,喜欢戏剧的真的很少,这样,对于我国艺术上的国粹和民族文化的流传,困难不少啊。
       京剧、湘剧、花鼓戏,都需要唱、念、做、打等实实在在的功夫,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下的功夫多,得到的经济效益少,毕竟艺术家也要吃饭啊。而流行歌曲,很容易上口,很容易学,一个不小心,就全国出名了,就成了名人,钞票滚滚而来。多少年轻人都在做这个梦呢。也许这可以成为出名的捷径,这无疑给民族的传统戏剧以极大的打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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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土的招儿慢慢亮出来了,写作的根底在《戏痴》中尽显。现在的人(老一辈除外)对传统老戏不感兴趣,这缘由很多,但那些曾经以唱戏为业,甚至爱它甚于自己生命的艺人,却因为社会的变化,渐渐失去昔日的辉煌。老土的这个故事,篇幅不长,但一个转型时期的社会缩影分明摆在我们面前。如果说,传统文化、植根民间的艺术没有市场,那这个结论太过武断,在《戏痴》描述的红白喜事、或者穿村走户的演出,其受老百姓欢迎的程度,不可对“没有市场”妄下结论。这就带出一个问题:传统文化、民间艺术的舞台被什么制约或挤压?如果是社会进步淘汰了老的“落后”的传统文化,不敢苟同。更深的解读应该是专家的事,老土已经将问题摆出来了,不単传统文化、民间艺术的存在与否,还有民间艺人的生存,都是不容忽视的问题。要不然,在中国的大地上,为什么到处申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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