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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蹉跎之四》 水漫南洞庭

 

水漫南洞庭

 

大湖之南沅江县,水网密布,河汊纵横。一条大河,源自广西越城岭北麓,穿过雪峰山后称为资水,挤开丘陵,闯入沅江,汇入八百里洞庭的怀拥之中。我的生命曾经在那里驻足羁旅。

1969年6月,农历5月里。资江河畔,岔角生产队。东风染尽三千顷,折鹭飞来无处停,田野一派秀丽景色。早稻青禾分兜、拔节和孕穗,“晒田”的时候到了,但却碰上了连连梅雨。

宣爹带着我,一把锄头一只窝锹,黄斗笠棕蓑衣,斜风细雨里,赤脚田埂行。这时的稻田需要湿润但不能浮水,我们挖口子抽沟排水。

歇气时,宣爹望天算一卦:“五月十三落了雨,湖里没了洗脚水。”用沅江话念起来特别押韵。我问是什么意思,宣爹告诉说,阳历6月初早早地下雨,今年肯定就会天干。

没想到这一卦不灵。6月中旬天幕如裂,暴雨倾盆,持续不断。资水率先发难,益阳进入主汛期。紧接着湘水、沅水、澧水兴风作浪,四水汹涌奔腾猛灌洞庭湖。沅江县在洞庭湖区的地势如锅底,立时浸在水里。

洞庭湖区乃“天下粮仓”,但是湖区的农户家家都缺粮。6月底本是希望的时月,“快哒块哒,有顿饱饭呷的日子就快来哒。”堂客们对围着灶台哭的小崽子都这么说。青黄不接的日子快熬到头了,扳指头划算,只等半个多月就可开镰。

可是,现在等得下去么?百亩大田渍溺水中,青禾拔穗水面摇曳,仿佛向哭号着“快快收割”。宣爹望着心急火燎,还等什么,再等谷子就会烂到田里去。

生产队里开黑会,决定提前开镰抢收青谷,就收就分配,先搞点呷饭谷再说。那几天的紧张劲,就像在日本鬼子的眼皮底下抢粮食,一下就剃光了三十几亩禾田。

这么大的动静,想不被发现都不容易。上头马上紧急刹车:凡是没有转黄的禾田一律不准开镰。道理说得我都明白,那青谷刚灌浆尚未成熟,一收不就肯定减产么。气象广播说了,进入7月后,肯定会有一段持续的晴好天气,等到那时谷熟开镰,丰收肯定在望。

那天晚边子,宣爹匆匆过身,我一把拦住开乐心,戏弄他打的卦不灵,再要他算算气象广播灵不灵,宣爹笑言:“广播就是讲白噻。”“讲白”在沅江话里就是扯淡的意思,“广播”在沅江话里恰巧又与“讲白”谐音,这老小子会幽默。他扯起脚性急要赶去开会,那神态洋溢着一种向往,到公社开会就会有顿饱饭呷,干部哪个不望开会。

第二天清早,只听见柴油机震天吼,出门看见宣爹忙上忙下搞不赢。一夜不见,这老小子就变成个鬼回来了。眼睛血红嘴皮起泡,手杆子上还有两条麻索印。

春伢子哭诉说,昨天晚上宣爹赶到公社里,刚上饭桌抓筷子,就被喊出来进了武装部,进门就听喊声“站哒”,接着一顿吼起骂起,还绑了一索子,只问收了好多亩青禾、有好多斤谷分到了社员屋里。违抗县里精神不说,产量冒报、公粮冒交、种谷冒留就私分,咯还得了,反上天了。最后认罚5000斤征购粮任务才收了场。来去一夜粒米未进,还挨了骂绑了索子。

宣爹顿足叹曰:“人作孽比天狠哩”。现在的岔角,是浸到一个满水的脚盆里了,只有性急排水干田不烂谷,看保得住几成熟谷进仓。

6月底往7月初转,雨歇阳光照。空气中机声轰鸣,机油味燃烧,沅江境内所有的垸子都在赶排渍水。那柴油机全大队只有一台,十个生产队都抢着要,成了俏货,柴油机手要好吃好喝地招抚,米饭要一粒一粒的不成坨,肉要大块大块熬出来的不掺假。有一份报告总结说:全公社的贫下中农和社员群众在县委、区委的正确领导下,坚决刹住收青谷的歪风,奋力排尽渍水夺丰收。

艳阳天下我戏说宣爹,咯气象广播冒讲白呗。他阴着脸说:“老天报应在后头哩。”我说你老就是个乌鸦嘴,不但卦不灵还尽讲晦气话。那老小子无心答白,只是叹气。

没想到大不幸,宣爹的这一卦算准了。7月,长江主汛期到,洪峰迭起,长驱直下,汹涌地扑向洞庭。洞庭湖的水位猛涨全面抬高,仅次于1954年的历史最高水位,而且在严重顶托下居高难下。

宣爹打比方,先前是一盆水浸没了脚,现在又有一大盆水顶在了脑壳顶上。我问还有什么办法,他回一句“要是有垸子垮就好了”。这话说的缺德但道理在,洞庭湖区围湖造田,大大小小的垸子不胜其数,蓄水面积越来越少。大水来临之际,就只望别个的垸子溃决,行洪泄洪蓄洪;保得自己的垸子平安。

这时候站在堤上看,垸子外水天茫茫,大水压境,是为涝;垸子内的房屋、大田都浸泡于水中,盈水排不出,是为渍。队上的劳力大部抽到资江大堤上防洪抢险,双抢的事丢给了一些年老体弱的和伢婆细崽。早稻水中浸泡高温蒸煮,一把一把从田里捞上来时有了腐臭气;晚稻几乎没办法插下去。仅存一点微薄的希望落了空,柴油机的轰鸣声停歇了,垸子里末日般的死寂。天漏地渍涝,这就是1969年的沅江水患,它锐割深刻在农民的记忆里。

大水退后,县里发号召“大灾之年大贡献,上交指标不能变。”县区社队四级层层动员,派工作组下队“反瞒产私分”。

宣爹被抓了一个“瞒产私分”的典型,我们生产队被定为“反瞒产私分”的重点单位。那一天工作组召开社员大会,组长张南庭攥着洋铁皮子话筒吼:公粮征购粮少不得一粒谷,私分的谷哪怕一粒都要吐出来,不然的话就莫怪不客气,拖猪、拆屋、麻索子捆人。

当夜墨黑如漆,春伢子鬼鬼祟祟敲开我的门,背进一袋米,一升一升应着数,放到了我的米桶里。当夜家家户户都在坚壁清野藏粮食。

第二天鸡鸣狗叫猪扯嚎,工作组挨家挨户地搜,翻床倒罐,还拿着棍子往地下戳,看有没有埋着的“私粮”。

张南庭一干人擂进我的屋里,我迎面拦住说:不准翻屋,不准戳地。张恼了,“你屋里就没有私粮?”我说有,那是我自己的钱和粮票买的。张傻眼了,上级的政策百密一疏,没有针对知识青年的措施。

张南庭何等样人,复员军人,武装部长兼公安特派员。在沅江2019.7平方公里土地上,是他这一类的干部们当家作主,无上的权威和光荣,何曾见过有人犯上。革命生涯十几年,老革命碰上了新问题,此时他在屋内走过来走过去,我在一旁替他着急。

张的眼珠突然一亮,“咯是你的收音机呗?你冒收听敌台啵?”没等回答便顾自说了开去:隔壁公社里有一个青年知识,讲起来你可能还认得的。那天晚上打开机子听敌台,听个不歇气,公安实在过意不去哒,就在收音机里喊应他,“莫听哒,关起噻。”鬼崽子是不信劝哩,还要听,他以为公安不晓得科学。哪晓得公安把天线一架,飞快地就寻到了他,一索子就捉起去哒。

张说话间找回了威严。“你们青年知识不要收听敌台,晓得啵。”顺势起身喊走。

我一只脚跨出门槛喊声“不送”,刚要撤脚又觉不对,那茅厕里窸窸窣窣是什么动静,却见春伢子溜出来颤颤窃窃,“好骇人,骇得我尿都夹不住哒。”原来这鬼妹子在听壁角。

老班子回忆当年时都说,搭帮收了些青谷子瞒产私分哩。

大灾之后大饥荒。洞庭湖区以往断粮,都在春上青黄不接的日子里,但是1969年捱不过年关就来了。

知识青年下放当年是有480斤口粮指标的,我去向宣爹要米,他指着禾坪里的一堆鱼崽子、一堆毛芋头,笑呵呵地说:“就拿咯些作抵了。”这老小子过河拆桥做得出。

没办法,只有望着家里寄钱寄粮票来。但只要你去取钱去买米,就有人等在门口借。中国千百年来素有“灾年吃大户”的革命传统,“财不外漏”的古训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我和我姐约定,钱和粮票夹带信中寄来即可,不要汇寄。那邮票的表面要刷上一层胶水或浆糊,这样,可以洗去表面的邮戳重复再用。

尽管煞费心思,但是在很多情形下,还是难以抵挡那些面如菜色像狼一样的饥饿眼神。因此虽然外援不断,我还是有挨饿的时候。在那荒月里,农民吃的什么我都吃过了,芋头、湖藕当饭是常见的,还有军垦农场支援的黑豆渣饼等等。最难吃的是一种野菜,不但味苦,更堪那粗纤维硬茎杆,进口戳口腔,进肚不消化,大便时竞要用手一根根扯出来。

年关将近,上面下来调查灾情。所到之处,家家户户锅里都是芋头、湖藕或其他什么的糊糊汤。到了夜深时分,春伢子会悄悄的到我屋里来,应上半升米回去。如果这时突然闯进屋来检查,揭开盖看,保准熬得是一锅糊糊。但我知道灶膛里头有名堂,那里塞了一瓦罐,里面煮得是米饭。这般小伎俩瞒得过谁,用调查组干部的话说,就是饿狗叫,饱狗也跟哒叫。天可怜见,宣爹这等壮劳力一天只有五两米进肚,如何算的上是饱狗。

调查组回去不久,上面拨下来了救济粮。都是些陈仓翻仓米,霉变不说且还尽沙子,不管如何淘如何筛,到了嘴里还是咯噔咯噔作响。我说这沙子饭如何吃,宣爹说,“沙婆子饭络络子呷”,就是不要咀嚼囫囵吞就行。这时我就想象自己变成了只鸡,颈跟下长了个鸡嗉子。

关于1969年,知青群体最深的印象恐怕就是招工,而农民呢?

中国多灾,每次大灾之后大庆功,抗洪抢险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和动人事迹大会表彰,电视上有图像、报纸上有文字、广播里有声音,但却很少看见农民那张饱经忧患的脸。

2007年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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