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手思珍
六十年代在小城浏阳有四位家喻户晓的人物,人们用一二三四来称呼四位闻名遐迩的高人,.一张天师(盲人),二刘二喜(跛子),三张三泰(关节病人),四古思珍(左手残障).虽然都身患残疾,却不影响四位高人赫赫的名声……
今天登场的是第四位--鼓手思珍.
鼓手思珍,本名古思珍,家住梅花巷三号,那时他才二十出头,与寡母相依为命.家境贫穷,靠母亲为花炮厂扯筒子维持生计. 古思珍生得眉清目秀,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苍白的脸上总是带着忧郁的表情.偶尔一笑会露出浅浅的酒窝.天生秀丽的他,却因左手严重向内翻,不能从事体力劳动,终日闲赋在家,打鼓就成了他唯一的消遣方式,由此而练就一手好鼓艺.如今年过五十的浏阳人没有一个没听过他的鼓声.
和许多鼓手不同的是,他是用一只手打鼓,虽然左手也拿着鼓棒,但从来不敲的.只凭右手打得上下翻飞,轻重缓急,错落有点,铿锵有力,特别是打到高潮时,鼓手双目紧闭,只见一只手在鼓上抽搐,象急风暴雨般地急促苍白的脸和着鼓点在震颤,达到炉火纯青的忘我境界,除了鼓声,仿佛世界已经不在身边. 叫听鼓人的心随着他的鼓声起伏,被他精湛的技艺所折服.被激昂的鼓声所震撼.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相信一只手能把鼓打得如此捻熟,如此精练.如此出神入化.他的鼓技堪称浏阳一绝!走过他家门口的人们,都是一声叹息:这伢崽可惜了,命苦啊……
儿时的我就住在他家不远,傍晚时分,鼓声响起.我总是第一个跑去看他打鼓.成为他的忠实的观众.久而久之,和他熟悉起来.第一感觉是他的头发很别致,与众不同.原来他和常人不一样,他的头发是向左梳, 头发特别乌黑油亮的秘密,我后来也终于知道了!他是用茶油抹的.那年代食油是定量的,每人每月就三两,他的母亲总是把油藏起来,防止他用油抹头发,但他总能找到,用一根筷子沾少许茶油,仔细抹在手上,然后在头上抹匀,用最简单的方法保养出一头秀发.为此没少挨母亲的骂.
鼓手爱鼓如命, 他的鼓是浏阳常见的锣鼓班子的鼓,原色没油漆,那鼓面却光亮厚实.鼓槌是两根实心苦竹,比筷子稍大些.每到霉雨季节, 古思珍会把鼓拿出来,用手掌去摩擦,从鼓面中心向外一圈圈地摩擦.用摩擦的温度保持鼓的状态.(我问过他为什么不晒呢?他告诉我鼓千万不能晒的).然后用布盖好,小心把鼓挂起来.
每天听鼓的,看鼓的人都已经把这当成饭后的娱乐,欣赏他的表演,就象现在的人们天天看电视一样,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偶尔也有锣鼓班子凑齐,甚至还有人帮唱花鼓戏,这样围观的人群就更多了.古思珍打鼓极有时间规律,大约八点一过,鼓声嘎然而止.生怕晚了会扰民的.街坊邻里都很喜欢他.
那年代小城浏阳谁家有红白喜事,总是请锣鼓班子敲打一番,大多数是殇事. 古思珍每请必到,非常认真地为主家敲打一番,从中可挣几个钱—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收入吧.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伴随鼓声过去,直到那场史无前例运动开始.疯狂的运动,疯狂的人们,总是有这样和那样的游行,聚会."XX指示”总是在晚上发布,有时候甚至是半夜.高音喇叭一响,人们都要立即热烈庆祝,热烈游行. 古思珍和他的锣鼓班子都必须参加,必须虔诚地,热烈地敲锣打鼓,而且是没有任何报酬的.热烈的活动持续多久,鼓声就得响多久.—这也成了我听到他最后的鼓声.鼓敲得多了,人却憔悴下去了.
六八年冬天,我下乡去了,偶尔回家,再也没听到那熟悉的鼓声--破四旧不准敲鼓!后来我远离家乡十多年,也不知道古思珍是怎样捱过那段日子的.一个爱鼓如命的人,离开鼓他还能做些什么?
八十年代中期,我回到浏阳,正是百废待兴,城市建设的高潮.梅花巷已经是一片废墟,我站在一堆瓦砾前仔细寻找曾经居住的位置.那夜风高月黑,只有远处隐射过来昏暗的灯光,突然耳边响起由远而近的鼓声,那熟悉的鼓声,如诉如泣的鼓声,似乎就身边缠绕着,冥冥之中的鼓声啊,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后来我打听古思珍的下落,有的人说他不在了,有人说他搬走了,居年龄推算,到今天他还不到七十,难道真的早已不在这世界了?如果他真的在天堂,我想轻声问一句: 古思珍大哥,你在天堂还好吗?天堂里可有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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