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几易其稿后,一鸣就把那幅取名为《野炊》的水彩画作品送到学校准备去县里参展。但在初审的时候却被打了下来,原因是主题不够鲜明,而且整个画面不明亮,显得乌烟瘴气似的,没有表现出轰轰烈烈的时代精神。
他联想起自己上次参展的那幅李玉和来。那是一幅用九宫格画的白描,用铅笔打的格子都没有擦干净,居然也参加了县里面的展览,真是现在想起来都脸红。
但那毕竟画的是英雄人物李玉和呀!那一次参加展出的作品,有几幅不是歌颂英雄人物和伟大领袖的呢?记得得奖的几幅作品中,不是“老书记”、“新愚公”,就是“山村女医生”、“乡村女教师”。没有一幅山水花鸟的作品登了大雅之堂。而且是红色唱了主调,不是手臂上戴着红袖章,就是手里拿一本红语录,最起码也要在主人公的胸前别一枚毛主席的红像章。
而这次送去的作品,一鸣是花了心思的。最起码,从艺术的角度来看,比自己的哪一幅画都有进步。但这样的画却连初选都没有选上,这使一鸣感到非常委屈,也非常难过。
当他垂头丧气地把作品拿回家时,却又被亚兰撞了个正着。
“怎么啦,这么好的作品都没选上?不可能吧!”亚兰有点不相信地问。
“没选上就是没选上吧,还能有什么理由?” 一鸣委屈地说。
“也许是送稿子的人太多了,安排不过来!”亚兰见一鸣的情绪那么低落,就用安慰的口气说。
“不可能的事。学校里有几个画画的,我还不知道?”一鸣的情绪仍然十分低落。
“那就这样吧,一鸣,他们不要,你就送给我吧!说真的,我非常喜欢这幅画!”亚兰的话听起来象是在安慰一鸣,但她说的确实是真话。
听亚兰这么一说,一鸣就再也无话可说了。
他双手把画递给亚兰,说:“那就送给你吧!因为只有你才是它真正的知音!”
亚兰双手接过那幅画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会把它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谢谢你的理解和欣赏!”一鸣说完后,向亚兰深深地鞠了一躬,便回家里去了。
亚兰把画拿回家后,找来一个大小合适的相框,把那幅画装好,然后端端正正地挂在了她房里的墙上。
四十一
玲玲高中毕业后就有点赖不住了。妹妹玫玫刚进高二。弟弟光宗初中毕业之后,还在家里待业。本来按照街道上的要求,光宗初中毕业后都是要下放的。但由于母亲顶着,并以她们两个姐姐毕业后一定下放为条件,光宗才没有下到农村去。现在自己毕业了,再顶着不去,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理由来。
于是由父亲高功国出面联系,就近插队落户下放到了荷花公社的西岸大队。正好芹妹也在家里闲荡。她先是以家里困难为由,不肯下乡。但不下乡就不安排工作。老是呆在家里玩也腻味。做花炮外加工做得也有点烦了。看见玲玲也下乡去,而且又就下放在离家里只有十多里路的荷花公社,就试着提出来要跟玲玲一起去。这就正好合了高功国夫妇的意。他们正担心玲玲一个姑娘家,一个人下放到一个生产队,连一个照应的伴都没有,因此有点放心不下。现在芹妹也提出来一起去,就正好是公公合了婆婆的意,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于是也帮芹妹一起办好了下乡手续。又专门要供销社跑货车的司机跑了一趟,把她们要带的行李东西一并拖到了生产队上。只是在暗地里交代玲玲,要她不要跟芹妹学坏了。
由于下放的地方离家里近,两个人便经常回来。回来的次数多了,有时候就赖着不想去了。特别是芹妹,疯疯癫癫地搞惯了,原以为下放农村也就是出出工做做农活,没想到赚那工分比做外加工还难。不但难,而且还苦。不但苦,而且还寂寞得难受。因此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落得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玲玲,都回来几天,还是回队上去吧!”有时候玲玲在家里呆得久了,周瑞庭就会这么唠叨几句。
“芹妹也没去呀!”玲玲听得不耐烦了,就会把芹妹搬出来做挡箭牌。
“什么人不好比,干嘛要跟芹妹比呢!她那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真是没出息!”都已经是大姑娘了,自尊心又强,周瑞庭除了嘴上多说几句外,也拿玲玲没有一点办法。
“我知道的。队上劳力又多,又没什么活干,回到队上也是耍。”就真真假假地跟妈妈诡辩。
有时候不想听妈妈的唠叨了,就干脆跑到芹妹家里去玩,或是陪着她一起做外加工。
“我妈老是催我回生产队上去,真是听起就烦躁!”玲玲经常这样在芹妹面前诉苦。
“我是死人都不想去了。我妈妈也支持我!大不了是不要招工了,当一辈子的无业游民也无所谓!”倒是芹妹显得比玲玲乐观,说起话来也一副油腔滑调玩世不恭的口吻。因为有点破罐子破摔,便常常把严肃得不得了的事情看得清淡如水,不以为然。那怕是天蹋下来了也不要紧,反正有高子顶着。
“那也不是个好办法。我认为队上还是要去的,只要农忙的时候去去就差不多了。”玲玲毕竟还是不象芹妹那样。可以说,她之所以下放,那完全是为了招工。如果放弃招工的话,那还不如干脆不去。
“怎么不是办法?先熬它几年,到了结婚的时候,再去找个好老公!”芹妹说话一点都不遮遮掩掩,直爽得象个男子汉。
倒是玲玲听得有点脸红起来。在她看来,有些话在心里想想还差不多。要她说出口来,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于是不做声了,只是帮着芹妹做花炮。快到中午了的时候,就又急急忙忙地跑回家里去做饭。
好一段时期了,玲玲差不多成了家里的专业厨师。除了不做早饭,中饭晚饭她几乎全包了。围着灶台转不仅可以消磨时间,同时也是一种享受。只是,到了吃饭的时候,她又会不痛不痒地对她妈妈发几句牢骚。
“这下好了,我都成了家里的专业厨师了,将来要是哪个单位招大师傅,我肯定连学徒期都不要了。”
直说得周瑞庭又好气又好笑的。玫玫和光宗则笑得只想喷饭。
也有时候耍野了心,忘记了回去做饭。便要接受审查似的回答周瑞庭的问话。因此总觉得妈妈有点跟她过不去一样,象是时刻都在监视她的行动。
“今天到哪里玩去了?”“都跟些什么人在一起?”“真是耍起来起疯,连饭都不要做了!”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
玲玲听得烦了,就有点起火。于是干干脆脆地回答一句:“总不是做坏事去了!”那口气象是在说:“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其实,也怪不得周瑞庭对玲玲那样操心。做父亲的高功国忙于工作,把几个伢妹子都交给了她。玲玲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又下放到了农村。那怕是任何一个孩子出点什么差错,她都无法向高功国交差。特别是她最近听车间里的人说,社会上正在流行一本叫做《少女之心》的手抄本。好多伢崽妹子看了心里痒痒的,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有的甚至是出事了。于是担心玲玲她们是不是也和那些人搞在一起。到时候出了问题,不但是向高功国交不了差,如果还要传到派出所去办学习班,那就一家人的面皮都没有地方放了。
于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只好严加管教了。
“玲玲,莫嫌当妈的多嘴,你们妹子家的,还不懂事。现在社会上又复杂,好人坏人又冇挂招牌。你们伢子妹子三个四个地搞在一起,不晓得信就出了问题!所以我说,从今天起,不准你再疯疯癫癫地到处乱跑了,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周瑞庭是轻言细语,但又是苦口婆心。她生怕话说重了玲玲会听不进去,甚至会象往常一样反感,或是干脆就和她顶撞起来。
“那我就队上也不要回去了,呆在家里才最安全。”玲玲也学会了反唇相讥。
“队上当然还是要去的。既然都已经下放了,表现还是要好一点。不然的话,将来怎么招得出来呢?”
“那队上就不是‘社会上’了?”便开始反感,甚至想造反,想反抗。
“你怎么可以这样狡辩呢?”
“我狡辩吗?我不要听!我不要听!烦死啦!”玲玲便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急得直跺脚。她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委屈没有地方说。
见玲玲这样放肆的样子,周瑞庭也来了脾气:“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这还了得,翅膀都还没有长硬呢,就没有说话的份了!”
见妈妈发起这么大的火来,玲玲倒是也有点怕了。就嘟着个嘴,不再做声了。
在玲玲的记忆中,妈妈还是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虽然觉得妈妈的话多少有点道理,但毕竟是把问题说得太严重了一点。她一直都是规规矩矩地交朋结友,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只是下放后回来得勤了点,在家里呆的时间长了点,便被妈妈把自己说得象个危险分子一样,心里便充满了委屈。于是,她一转身,冲进自己的房里,伏在床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刘家老屋(四十二、四十三)
四十二
汪如意的第二个孩子红旗远没有大儿子红兵那么乖巧。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经常有事没事地吵个不停。尤其是到了夜里,哭得满大屋里都听见。特别是在大热天里,好不容易刚刚睡着,就被他的哭声吵醒了。象陈佳妃那样有失眠症的,一旦吵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只好眼巴巴地等到天光。但烦躁归烦躁,又不好做声,怕话讲得不好反倒伤了和气。
当然,有时候碗柜里的油钵里面没有猪油了,要早点起来排队买肉,那也就当作是喊了个早起。但每天晚上都这么哭闹,多数人家还是有点受不了的。
“如意呀,你家红旗夜里总是那么吵也不是个办法,是不是干脆去求造符贴了试试看!”陈娭毑见大屋里面的人都有气不敢言的样子,就善意地提醒汪如意。
于是,汪如意就到胡家巷里请了县城里最会“收惊”的张瞎子化了一造符,在路边的电线杆子上、刘家老屋的大小柱子上到处贴的都是。
其他读书的伢子看了觉得好玩,就有事没事地念:“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往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
但是符也化了,念也有人念了,那红旗依旧还是吵个不停。
不但夜里吵,有时白天也吵。柳望宝的母亲更是吵得受不住,只要汪如意星期天休假,她就会一个人回到乡下去,好图个清静。
嫁娘不在的时候,汪如意就只能是自己耐点烦了。但那红旗吵得厉害的时候,硬是连奶子都塞不住。有时候实在是太烦躁了,就躺在床上,把红旗放在一边,让他去哭个够。
往往这时候公公又接受不了。他又会主动来到床边,一边逗孩子“莫哭莫哭”,一边就会有意无意地去碰碰汪如意。每每这种时候,汪如意就懒得理他。而那公公就会得寸进尺。只要是老婆儿子都不在场,有时候他还会干脆爬到床上,睡在红旗边上去哄他。
有时不知是那红旗真的哭累了,还是真地被公公哄住了,偶尔也有过公公一来红旗就不哭了的时候。但毕竟是大白天的,祖孙三人睡在一起也不雅观,要是被家人外人看见了,更是有口也说不清的事情。
这时汪如意就会起身去做其它家务。而那公公则是汪如意走到哪里,他就会抱着孩子追到哪里,象是被儿媳妇牵了鼻子走一样。
其实汪如意是心知肚明,公公之所以那么关心孙子,说穿了还是想打她的主意。但这话又是对谁都不能说的。她只好打落了的牙齿往肚子里面吞。
有一回那当公公的又在儿媳妇面前动手动脚时,被柳望宝撞见了,两父子就揪在一起打了起来。
“你这个老畜牲!你瞎了眼!也不看看是谁!”柳望宝暴跳如雷,直指着父亲的鼻子骂。
“你这个横眼畜牲,你敢打老子!老子跟你拼了!”当父亲的也不示弱。
“老子就是要打!打你不死!”当儿子的还要去打,但被闻声赶来的邻居扯开了。
自从有了这次打骂之后,刘家老屋的人都知道那老倌子是想扒媳妇的灰。那老倌子婆婆子也觉得再呆在儿子媳妇这里没有面子,就又回到乡下去了。
四十三
光宗没有考上高中,又不肯下放到乡下去,就整天呆在家里。玩腻了就发烦躁,吵着要父亲帮他安排工作。
正好醴浏铁路要招工。于是高功国便通过关系找了熟人搞到了一个招工指标。通过体检、政审等程序后,就只等那录用通知了。
于是光宗由烦躁变成了兴奋。兴奋得睡觉不着,兴奋得只想到永和农场去见见江静屏,兴奋得只想早一点把自己已经招工的消息告诉她。
就在他来到火车站准备购票时,却突然感自己一个人去看江静屏似乎有点不妥。于是又回到家里想去邀亚兰或是一鸣他们一起去。
自从江静屏下放到农场后,虽然也有过几回鸿雁传情,甚至还寄来过相片,但毕竟没有见面那样来得亲切。远水解不了近渴,邮票也喂不活相思鸟。尽管曾经还把那照片吻了又吻,却总是感到那照片冷冰冰地没有体温,干瘪瘪的缺少肉感,因此也就无法满足他对江静屏那种爱的欲望。
现在自己的命运突然有了转机,满腹的喜悦无人分享,这让他又感到比什么都难受。
正好碰见了在厅屋里玩弹子的文武,就问:“你哥哥在不在?”
“不在,好象是钓鱼去了。”文武说。
就又去找亚兰。
亚兰正在读一本大部头的小说。那小说已经没有了封面,而且边都翻毛了。不知是不是胖子从一中偷来的那些书。
毛主席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知革掉了多少文艺书籍的命,因此可读的书籍真是少之又少。新出版的书籍除了浩然的《艳阳天》就是《金刚大道》。又都是些“高大全”式的人物,读起来味同嚼蜡。好看一点的书都被称之为“封资修”的“毒草”,不但很难找到,而且不敢公开阅读。
“什么书看得那么入迷呢?”
光宗的突然到来,把亚兰都吓了一跳。
“光宗呀,我还以为是谁呢,吓了我一跳!”亚兰连忙把那书收了起来。
“看什么好书呀?”光宗无话找话地说。
“有什么好书看,还不是消磨时光!”亚兰懒懒地答道。
光宗就从亚兰手里拿过那书,心不在焉地随便翻了几页,感觉好象是部外国小说。
“听说你都搞了体检政审了,招工招得真快呀!”亚兰有点羡慕地说。
“还在等通知呢!”光宗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自豪感。
“什么时候走呢?”亚兰继续问。
“应该快了吧!”
“告诉静屏了吗?”
“还没有告诉她。”
“还不快点把这好消息告诉她!”
“我也是这么想的!”
光宗感到有点兴奋,便顺手抓起凳子上的一把莆扇扇起来,以掩饰内心的激动。
“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呆在家里也不好到哪里去,真没意思。”亚兰见光宗有点激动的样子,也掏出一块手绢来擦擦额头的汗水。
屋子里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露水香味。
“亚兰,我想到农场里去,顺便去看看静屏……”光宗嗫嚅了几次,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是不是想要我去当陪同?”亚兰狡黠地看了光宗一眼。
“正是正是!”光宗高兴得点头哈腰的。他觉得亚兰就跟她婆婆陈娭毑一样,总是那么善解人意。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呢?”亚兰问。
“我想明天就去!”光宗有点迫不及待了。
“那好吧,你去就喊我一声!”亚兰便爽快地答应了光宗的邀请。
但话刚一出口,就又觉得不妥。她一个姑娘家跟着一个同龄男孩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那不是太荒唐,也太容量叫人笑话了吗?
“要不把一鸣也叫上吧,要去我们大家一起去!”亚兰连想都没想,就又补充了一句。
“好吧,我再去问问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