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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五)

                    七十五

那陪着亚兰看赛龙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最近才明确恋爱关系的男朋友

亚兰自从招到省京剧团后,就成了省京剧团的一名演员。她们先经过一段时期的理论学习,然后就是练基本功。每天早上起来就练体型,吊嗓子。白天就排节目,演小品。八个样板戏中,她们排演过四五个。主角配角都演过。由于在学校读书时就是文艺宣传队的主要演员,因此到了省京剧团后也就很快地进入了角色。特别是演《红灯记》里面的李铁梅,不但上手快,而且演得出神入化,活灵活现,唱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很受剧团领导的器重。

到了排演《杜鹃山》时,剧团甚至连AB角制度都不考虑了,直接指定由亚兰一人担任柯湘一角。那不但是对亚兰演技的高度肯定,同时也是对她的一种巨大压力。也就是说,到了要演《杜鹃山》这一出戏时,除了亚兰扮演柯湘这一角色外,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得了。那是出不得半点问题的事情。那怕是身体稍微有点不舒服都不行。又没有多少商业演出。主要是到部队、工厂、农村去进行慰问演出。或者是到各地区、各县市去巡回演出。

这样一来,地方是跑了不少,但人却显得很累。而且,她特别怕到部队去演出。都是些穿军装的军人。有时候甚至是清一色的男子汉。坐在台前的又多半是首长之类的大脑壳领导。因此每回到部队去表演,她都有点提心吊胆的感觉。表演的时候,一双眼睛甚至都不敢往台下看。

但她们去得最多的又是部队。尤其是省军区,挨得又近。剧团里没有安排的时候,军区的首长还会点名要她们去。表演完了,首长还要走上台来接见她们。一一握手,表示慰问。特别是那位蒋副司令员,不但握着她的手不放,还要说一说“演出非常成功,向你们表示祝贺”之类的话。多接见了几回,就又会象老熟人了一样,问一问“你今年多大了?”“家里是哪里人?”“有对象了没有?”之类的问题。直问得亚兰面红耳赤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后来那蒋副司令员干脆托了剧团的领导来找她,要她做他的儿媳妇。

亚兰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下午,剧团的洪团长要她到他的办公室去,说是找她有事情商量。她还以为又是有什么重大的演出任务。或是自己演的某一角色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待她忐忑不安地走到洪团长的办公室时,洪团长便先不说话,只是说了声“请坐!”然后便走过去把办公室的门都关了起来。亚兰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情况,心里就象打鼓一样不免有点紧张起来。她一点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甚至是令她可怕事情。

好在那洪团长对她格外地和蔼可亲。一点也不象是那种动机不纯的人。更不象是要对她做出什么动机不纯的事。她那忐忑不安的心这时候才开始显得平静下来。

“亚兰同志,到剧团也一年多了吧!”洪团长倒了一杯茶递给亚兰。

亚兰接过茶后,望着洪团长点了点头。

“表现得不错。在剧团里可以说是有口皆碑,一致公认。”

“洪团长过奖了。”亚兰见洪团长只是一个劲地表扬自己,还真不知道这洪团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因此只能是问一句答一句,不敢多说半个字。

“到省军区都去演过几回了?”洪团长又问。

“具体几回也记不太清了,反正是去过几次。好几次都是洪团长您带队的呀!”因为气氛和蔼,亚兰说话也就慢慢地放得开了。

“军区的领导对你的表演反映不错!”洪团长又说。

“是吗?不过每回都是认真地演了,从来都不敢马虎。”虽然洪团长一直是在表扬她,但亚兰回答起来却象是作检讨一样。

“特别是蒋副司令员,对你非常满意!”洪团长也是受人之托,就只好开始点题了。

“还要请领导多提批评意见!”一听是这么大的领导表扬自己,亚兰又不免有点紧张起来。

“蒋副司令员有个儿子,在兰州军区某部,都快当上连长了……”

那洪团长到底不愧是搞艺术出身的,当起介绍来也这么讲究方法。他先不急于求成,而是慢慢地把网张开,把笼子织好,然后引着你一步一步地往里面钻。

亚兰听到这里,心里一下子就懵了,脑壳里面乱得象一团乱麻。洪团长和自己关起门来谈了半天,原来就是要她嫁给省军区蒋副司令员的儿子,做蒋副司令员的儿媳妇。

于是脸红到了脖子根上。她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她毕竟还不到二十岁呀!

后来都谈了些什么,亚兰一点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洪团长好象说过“你先考虑考虑吧,等想好了就回我的信!”其它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是她有生以来碰到过的第一个难题。她不知道该怎样来回答它,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答好它。她只是觉得,这个题目对于她来说,简直是太难了。

正在亚兰左右为难的时候,洪团长又送来了几张蒋副司令员儿子在部队照的相片。她认真地看了看,那相片上的男人虽然说不上多么英俊潇洒,但多少还是有一点年轻军人的硬朗和威严。只是,她又觉得和她熟悉的一鸣比起来,一鸣显得要帅气多了。于是一时都拿不定主意。

“亚兰同志,一直都没有考虑好吗?”其实也只过了几天,洪团长就紧跟着屁股后面问。

“洪团长,我觉得自己还年轻,应该先把工作搞好才对。……”因为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而自己对那个‘对象’的了解又太缺乏了,便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亚兰同志,你也太不成熟了!革命战争年代,十八九岁的人都可以当到师长军长的了。刘胡兰牺牲的时候多大的年纪,也不就是十六七岁!”

便感觉到了一种组织的威严。低着头,连声也不敢做了。

“蒋副司令员昨天来了电话,说他儿子明天就赶回来。到时候见个面再说吧……”听洪团长的口气,分明有点不容拒绝的味道。

就这样由洪团长牵线搭桥,亚兰和蒋副司令员的儿子在烈士公园见了一面。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那蒋副司令员的儿子简直就是一个情种。这面一见,就见得不想走了。他编造出各种理由向部队的领导续假,而且是续了一次又一次。反正就是赖着不肯回部队去了。

亚兰那一向都是被蒋副司令的儿子缠得脱不了身。又是到公园约会,又是陪她去看电影戏剧,又是到他家里吃饭,真是推都推不脱。有时候不想理他了,他就会死皮赖脸地跑到剧团里来找。搞得全剧团的人都知道她在和高干子弟谈恋爱了。

也许是第一次恋爱,也许是被他们家里的优越条件所吸引,也许是真的感受到了那种被爱的甜蜜和幸福,亚兰渐渐地有点动心了,也有点适应了。特别是那一次在他们家里的时候,他背着他的家人那样肆无忌惮地抱着她,并强行吻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连半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虽然她很想拒绝,也想拼命地呼喊,甚至想从蒋家冲了出。但她又怕惊动他的家人,特别是怕惊动了首长。她不知道她那样做了的话,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结果。如果她真的那样做了的话,她也会觉得自己的脸面都没有地方放,她会因此而感到一种难堪和羞耻。于是只好逆来顺受,只好默认,只好忍气吞声地接受那种无情的亵渎。

初出茅庐而又手无缚鸡之力的亚兰,就这样乖乖地成了蒋家的俘虏。她不敢把这样的消息告诉江静屏,也不敢把这样的关系告诉一鸣。甚至连家里人都不好意思开口说。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同招到京剧团的那几个同乡不可能始终守口如瓶。只是事已至此,亚兰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觉得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了。她也只能是听从命运的安排。

就在那蒋家公子赖着不肯回部队的日子里,蒋副司令员都觉得儿子痴情得有点过分了。

“志军呀!还只谈个对象就粘成了这样,将来结了婚还不天天抱着老婆睡大觉了!象个什么军人的样子,党和人民还指望你们保家卫国呢!”

“老爸,我向部队续假了呀!”

“有你这么续假的吗?”

“我们部队的领导都同意了,您还有什么意见呢?”

“真是太不象话了!志军呀,我告诉你,再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如果你再不回部队去,我就要向你们赵司令员揭你的老底了!”

蒋副司令员说出这样的话来,等于是对儿子下了最后通牒。

于是,那蒋志军才万般无奈地背起行囊回兰州去了。

只过了短短一段平静的日子,其间也就是鸿雁传情了几回。想不到在端午节前,蒋志军不知道又找个什么借口回来了。又借口端阳节要去看看亚兰的婆婆,就坐着蒋副司令员的吉普车,跟着亚兰一起来到了浏阳。于是,只放下了行李,给陈娭毑简简单单地拜了一下节,就陪着亚兰到河边看赛龙船来了。

亚兰本来是不同意回来的。一来不知道这样唐突地带个男朋友回去,婆婆会有什么看法。二来不想让一鸣和其他同学知道了,怕他们有什么议论。好在有部专车,她们可以天去天回。说不定谁都没有碰到,她们就又回到长沙去了。

想不到的是,她没有碰到过一个同学熟人,却还是被一鸣看到了她。

只是她自己对此一概不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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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四)

                      七十四

阴历五月初五是端阳节。但浏阳人过端阳节大概从五月初一就开始了。按照浏阳人的习惯,初一是要吃大包子的。也就是说,五月初一的包子做得比平时要大。不但个大,花色品种也多。有糖包子,有肉包子,有猪油包子,还有盐菜包子。一大早人们就会跑到饮食店去排队,买它一二十个回来。身边有亲戚长辈的,就送几个过去,再加几个皮蛋盐蛋什么的,也算是送了节礼。剩下的就一家人把它吃了,吃得津津有味的。计划经济时代物资紧张,吃包子也象打牙祭一样,是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享受的。

过了初一就开始扎粽子。先到菜市场去买好箬叶,然后用水洗干净,摆放在脚盆或是面盆里。再把那糯米用水浸发,然后放点纯碱,把它拌匀。当然还要准备好棕叶,把它撕成一根根的当绳子用。一切都准备好了,便搬一把椅子坐到脚盆前,摆开架式开始扎起来。手艺好的扎起来又快又好,煮起来还不散箬叶。

浏阳人过端阳节还要在大门两边插菖莆艾叶。相传在明朝时期,朱元章血洗浏阳。屠城前曾传出密令,凡门前插有菖莆艾叶的可免灭门之灾。于是,全城除少数几户得了消息的人家得以幸免之外,县城一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后来人们为了祈求平安,就把端阳节在门前插菖莆艾叶这一习俗代代相传,沿袭至今。

还有皮蛋、盐蛋也是不能少的。把石灰、柴禾灰,再加点明矾,拌在一起,糊在鸡蛋鸭蛋上,过个十天半月的,就成了皮蛋。把黄泥巴和稀后再放点盐,然后糊到鸡蛋鸭蛋上,过上二三十天,就变成了盐蛋。过端阳节的时候,谁家的餐桌上都会一样摆上一碗。

当然还要有雄磺酒。有酒兴的可以喝上两口,消消体内的毒气。不会喝酒的就在手上脚上擦擦,可以破毒。特别是细伢子擦了,夏天里都不起痧痱子。

划龙船则是纪念爱国诗人屈原了。相传屈原满怀愤懑地投汨罗江后,人们为了营救他,便纷纷划船前往,看谁能最先赶到。但都为时已晚。于是,为了不让诗人葬身鱼腹,人们纷纷将粽子投入江中,希望这样能使诗人的身躯不致遭到鱼群的侵袭。

一个流传了千百年的传说,一个延续了千百年的风俗。故事好象只有一个,版本却各有不同。划龙船的人现在也许只是为了好玩。扎粽子的人未必就知道有个屈原。但这一切都不影响习俗的传承。因此端阳节在年轻人看来,已经没有了屈原爱国那样的具体内容,而仅仅成为了一种形式一个躯壳。

浏阳河从东门渡头那边蜿蜒而来,又向西边樟树潭方向蜿蜒而去。城区段的河面宽不过百米。河水清澈而平稳。在阳光的照耀下,粼粼闪闪地象铺了一河箬叶。正是赛龙船的极好地方。因此也不要人组织,也不惜耽误了一天的工夫,更不需要某某单位赞助。每年的五月初五便是总指挥。只要到了这一天,人们便会不约而同的自发组织起来,把个沿河两岸热闹得什么样的。

船也是现成的。就是平时在河里运砂石运矿木的乌蓬船。桨都是自备的,因此显得有点三不乱齐。人员更是杂七杂八的什么人都有。有常年住在河边靠打鱼糊口的渔民,有在航运公司上班的职工,有唐家洲上种菜的菜农,也有在街上拖板车的居民,甚至是挑剃头箱子在街上走家串户剃脑的师傅都有,还有在码头上筛砂子卖死力气的人。可谓是鱼龙混杂,不成体系。反正只图凑个热闹,输了赢了都无所谓。也没有人给你评奖。只要两岸上看的人热闹了高兴了,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奖赏。

每条船上划船的人从十几个到二十几个不等。全看参加的人的多少而定。服装上也没有讲究。可以穿褂子背心,也可以打赤膊光膀子。完全随自己的喜好。

有时候有的人讲究一点,会用竹篾彩纸扎个龙头龙尾,分别插到船的两头。有时候又什么也没有,就是光秃秃的一条船,只是在船的中间插一面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褪了色的红旗。船尾都会有一个掌舵摆艄的人,前面摆一副锣鼓。他会一边掌舵,一边敲锣击鼓,既控制好船前进的方向,又负责调动所有划船人的情绪,同时还要掌握好大家划桨的节奏。那锣鼓声响得越急,那桨就一定要下得越频越快。

在整个划龙船比赛的过程中,不是一般的人都可以掌舵摆艄的。因为他决定着龙船前进的方向和速度。因此这一角色常常是由在河水里泡大的人来担任。他一定有一身黝黑的皮肤,摇桨的手臂上看得见肌肉腱子。一双硕大无比的脚板生得又宽又厚。脚板用力的时候,你会看见连脚趾缝都被晒黑了。他用一下力,船尾会下沉,船头会抬起,以减小水对船的阻力。有时候赛到激烈时,他会把自己的身子尽量往后仰。但一旦仰过了头,就很容易人仰马翻地掉到河里去。而每当这时,那龙船就会顿时象条没有尾巴的鱼一样,摇摇摆摆地在河里乱窜。直惹得那些缺了门牙的婆婆老倌和细伢妹子捂着嘴巴笑。

当然也有步调不一致的时候。甚至完全乱了套也是常有的事。但越是这样的时候,也就越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却不知道,越是关键的时刻越不能乱来,越需要齐心协力,步调一致。因此往往是越急就越乱,越乱就越急,结果也就乱得越凶,败得也越惨。

然而谁也不会后悔,更不会互相指责。因为毕竟是图了一时的痛快。即便是划输了,也输得毫无怨言毫无愧色,输得欢天喜地心甘情愿心满意足。那种纯朴坦荡,如同那清冽平稳的河水一样,毫无二致。

湛蓝湛蓝的天上象种满了棉花,正一朵一朵地开得银白。地上却象生了霉一样,东一块西一块的起了不少斑点。因此河边上每一个云朵的阴影下,就必定是人头攒动,如蚁,如蝇。

待一鸣他们几个跑到周家码头时,河边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了。所有依河而建的房子,只要是能站人的地方,到处都站满了人。就连河边上的那些樟树榆树柳树上,也都被那些顽皮的孩子占领了。

姑娘妹子更是不会放过这种能够充分展示自己的机会。她们拣出了最时髦也最合身的衣服,或是长长的喇叭裤,或是超短的连衣裙,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眼睛清澈明媚得象那河水一样,荡漾着迷人的青春气息。或站在屋檐下面,或躲在五颜六色的花纸伞下,闪来闪去地象打流星一样地到处乱看。既象是在看划龙船,又象是在看热闹,说不定还象在寻找那个能够打动她的芳心的帅小伙子。

年轻人则戴一顶散发着麦秆香味的草帽子,或是梳一个乌黑发亮的小分头。他们会在姑娘妹子成堆的地方穿进挤出,捡她们开怀大笑的哈哈声。也有那大胆的楞小子,将个食指放在嘴里轻轻地咬,两眼却定定地盯着那些漂亮的妹子看。似乎透过那如峰似丘的胸脯,会看得到两坨鼓鼓的肉。那馋馋的样子,极象是饿坏了的细伢子看见别人吃大鱼大肉一样。

沿河两岸熙来攘往的人流,比张择端的《青明上河图》还要显得热闹。又有那无孔不入的小商贩穿插其间,吆三喝四的,此起彼伏。各种声音嘈嘈杂杂地混在一起,如同一场指挥失灵或是干脆没有指挥的交响乐。

“买冰棒罗,浏阳磷矿的绿豆冰棒!”

“凉茶凉茶,严家冲里真泉水烧的凉茶!”

“买凉粉啵,姜汁簿荷凉粉,不好吃不要钱啦!”

经商贩们这么一吆喝,那生意就好得不得了。有有人作东的,几个人每人来一支冰棒,然后放嘴里慢慢地舔。也有吃独食的,一个人端一碗凉粉狼吞虎咽。但不管是有福同享的也好,吃独食的也好,那种有牙祭打的开心样子,俨然就是当了一回皇帝一样。

然而只要那锣鼓声一响,就又什么也顾不及了,车转身子就往人堆里挤。

“钱!还没给钱呢!”有的人只顾高兴去了,吃了东西却忘记了给钱,那商贩就会急得直跺脚。这样的情况要是碰得多了,就要暗地里盘算一下今天会不会折本。当然,也有本分一点的伢子,或许事后记起来了,还是会悉数送来。但从此一脑不见大相公的,也大有人在。

“嗨嗨!嗨嗨!”

“嘭咚嘭咚!”

眼看着龙船又开赛了。桨手们把背脊弓得象个虾子,把脑壳埋在胸前,不要命似地挥动着桨叶,把那龙船划得象箭一样嗖嗖地跑。

于是那些站在岸上看热闹的人,就失去了控制般地欢呼雀跃。清一色地没有了性别甚至年龄的差异。每一个人都成了啦啦队员。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为哪条船加油。赛到白热化时,特别是两条船挨到了一起的时候,便有人举起手中的四眼铳,“砰砰砰砰”地打得山响。直震得那些姑娘大嫂们捂耳朵。

一鸣林智聪屈奇他们几个,也被这热闹的场面吸引着,激动着,把心中所有的郁闷和烦恼驱赶得一干二净。

龙船赛了一轮又一轮。看热闹的人却仍然热情不减。细伢子们嫌看不到,就骑到大人的颈子上去。有的人看入了迷,作空劲把伞把子也顿折了。却毫不足惜。姑娘大嫂们笑弯了腰也不觉得腰痛。那龙船慢慢地也象是喝醉了酒一样,越划越东扭西歪起来。有时候干脆撞到了一起,象是两个怪物在交尾。

太阳也站累了。便不停地挪动位置。于是人也跟着它动,总是往荫地里站。间或也有爱出风头的小伙子,不顾五月端阳河水中的凉意,扑通一声跳进波光粼粼的河水里。游来游去地,象鲤鱼打挺。那些平时难得一见的熟人朋友,则趁着比赛的间隙,彼此寒暄几句。

不知何时,蓝天上的棉花被谁全摘掉了。太阳光无遮无拦地俯视着大地,便显得格外地毒。

一鸣挨不住这太阳的毒晒,就脱下那件褪了色的旧军装,然后罩在脑壳上遮太阳。两只丰腴的胳膊露了出来,显得分外地白,象是刚从荷塘里挖出来的新藕。叫人看了谁都会觉得可爱。

倒是屈奇不怕晒,比在农村时显得更黑。他已经一心打好了病退的主意。但又总觉得自己的理由有点站不住脚。不就是少了短短一截的小拇指吗?要想医院开一张因公致残的证明,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却始终把希望寄托在那上面。于是到处找零星事做,想赚几个小钱去买“糖衣炮弹”,然后去打那医院里的医生。当然,还少不了要讲几句可怜巴巴的话。不然是打动不了医生那铁石心肠的。就这样,在乡下出工从来都是长衣长裤的他,回到县城里却敢于光着膀子来干。因此把自己晒得象个非洲人一样,比船上人还黑。

“走,找个荫地方去。”林智聪天生一副书生相,自然是受不住这热辣辣的太阳。

于是几个人沿着河岸走,想找个太阳晒不到的地方。

“就到那水塔上去吧,又高又好看,又不要晒太阳。”

那水塔有一丈多高,正好是在蔽荫处。就你推我,我拉你,爬到那水塔顶上去了。于是高屋建瓴,居高临下,把那喧闹的人海尽收眼底。

东张西望之中,一鸣的眼睛倏忽一亮。他突然在那茫茫人海里发现了亚兰!只见她正打着一把红色的尼龙伞,就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平台上。那伞在太阳的照耀下,红得象是一团燃烧的火。

一鸣便没有心思再去看那龙船了。象有一根绳子拴住了他的脑壳,总把他往那边拉。多看了几眼后,他发现那红伞边上还站着一个人。那人既不是饶敏,也不是吉莲,而是一个男人。于是心里便猛地一惊。而且惊得非同小可。就觉得心里面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站在水塔上昏昏然地象是要摔下来一样。

“一鸣,你怎么啦?”林智聪连忙扶了他一把。

“没什么,好象眼睛突然有点发花。”便坐下来,象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是不是发痧?”屈奇也问。

一鸣却不回答。

似乎早就有了这样一种预感。只是在心里不敢承认,也不肯承认。因此总是在回避它,躲避它,逃避它。他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懦弱,那么狭隘,又那么痴情。也不是没有下过决心,要把她从自己的心灵深处赶出去。却不料越赶却越被她牢牢地占领着。于是矛盾重重,被这种感情苦恼折磨得无可奈何。现在看来,亚兰肯定是名花有主了。他一鸣只能作为一个失败者,被宣布无情地出局。

“我不想看了。”一鸣显得非常难过的样子。

“好些了么?”

“可能是发痧了,寡白的脸。”

待要从水塔上跳下来时,一鸣便吓得不敢往下面看一眼。刚才爬上去的时候,并不觉得很高,也不怎么吃力。现在要往下面跳,便两脚发软,心里跳得好慌。以前到学校去偷蜜桔摘板粟,翻起围墙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比这还高的地方也敢跳。现在这样胆小如鼠,莫非真是受了情绪的影响?

“来,我先下去,再接你。”屈奇只轻轻一跃,便身轻如燕地跳了下去。

林智聪就走过来,抓住一鸣的双手,将他慢慢地往下放。待屈奇接住了,才将手松开。

但一鸣还是没有站稳,身子一歪,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都怪我,没有接稳。”屈奇显得很抱歉的样子。

“没关系,没摔着那里。”一鸣连忙爬起来,拍了拍手上身上的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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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三)

                     七十三

自从看了林智聪写的《爱情备忘录》后,一鸣便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那种对于自己前途和命运的担忧,惶惶不可终日地骚扰着他。于是疑神疑鬼,把自己和亚兰之间的关系再加上自己的种种猜测,编织成一个凄惋动人的爱情故事。然后学着林智聪的笔调,写成了一篇真真假假漏洞百出的小说。

自然是体验到了一种从末有过的甘苦。比在农场踩打稻机扮禾还吃累。比夜里想亚兰想得整夜睡不着还要痛苦难熬。真是搜索枯肠,绞尽了脑汁。但待写出来后,就又翻来覆去地越看越觉得满意。于是禁不住胡思乱想:莫非自己还真有点文人墨客的天赋?以前读别人的小说,对作家那种才华横溢的文彩崇拜得五体投地。现在自己也写起“小说”来了,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就这样捧着自己的“处女作”,象捧着自己的亲崽一样,左看右看总觉得自己的崽好。不但一遍又一遍地读它,而且读得想去吻它。

“一鸣!”是林智聪的声音。

他推开门走了进来,不请自坐。“一个人关在屋里,看什么好东西?”

一鸣连忙收起手中的作文本子,生怕泄露了天机。便转移视线,说:“我正打算到你家里去。听说今天赛龙船,我们一起去看看?”

正好是端阳节。浏阳河里每年都会划龙船比赛。城东大队的,城西大队的,唐家洲的,还有渡头、金滩的,每年都会组织人马,从海家码头划到南门滩上。每年都要见个高低。

林智聪来找他,也正是喊他去看划龙船比赛。却没有想到一鸣也关在屋里写起东西来了。便要去抢那本子。

一鸣首先还有点抹不开面子,不依不让地躲着林智聪。但又怕这样抢来抢去的把本子都抢烂了,就半推半就地给了林智聪。

这就是一鸣写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失恋》。是用读书时剩下的作文本子写的。写得工工整整,写得一丝不苟。

就在林智聪认真地看着他的小说的时候,一鸣有点手足无措起来。他心里忐忑不安的,不知道林智聪在看完之后会作何评论。于是,他提来一串粽子,又端来一碟白糖,放在桌子上。

“吃点粽子吧,我妈妈昨天晚上才扎的!”

见林智聪只是专心致志地看他的小说,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跟样学样,老鼠子学皮匠。看了你写的《爱情备忘录》,我也发了毛毛瘾。真是读起来容易写起来难呀!我这回才懂得了什么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

人往往就是这么奇怪。刚才还在孤芳自赏,满以为自己是个作家料子的一鸣,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又自愧勿如地变得谦虚起来。

“先莫急着看。来,吃几个粽子,还是农场里带回来的糯米呢!”林智聪越是不理他,他便越是有点心神不安起来。便一边说,一边把箬叶解开,然后用筷子杵着粽子在白糖里面打个滚子,递到林智聪的手里。

“我自己来吧。”林智聪接过粽子,边吃边看小说。

一鸣于是不再打扰他了。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仔细地盯着林智聪的脸,看那脸上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写得如何?”待林智聪刚刚看完,还没有缓过气来,一鸣就迫不及待地问。

林智聪象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莞尔一笑,却不回答一鸣的提问。

“到底怎么样?”一鸣又问。

“我觉得还可以。最起码比我的写得要好。”林智聪认真地说。略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不过,我觉得这题目可以改一下,何必要叫做《失恋》呢?”

“写的本来就是一个失恋的故事……”

“有这种感受么?”林智聪盯住了一鸣的脸。

“胡编,完全是胡编乱造……”一鸣的脸一下子就有点红了。他连忙掉转头,避开林智聪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其实用不着回避。我们完全可以去写自己的生活,写自己熟悉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呢?”

没想到,一鸣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越是害怕林智聪发现他心中的秘密,他的掩饰就越是显得无能为力。因此他十分后悔自己不该给他看。

“我……我还没有那样的感受……一鸣显得有点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

“应该是会有一点的。完全没有的话,你凭什么去写它?”

林智聪却在揣摩犹豫。他在考虑是不是当着他的面直说出来。因为一鸣那如芒在背的样子已经明确无疑地告诉他,他的心里正蠕动着一种惶恐不安的隐隐情思。

“一鸣,恕我直言,我觉得这里面的‘亚丽’有点亚兰的影子,无论是从你描写的相貌和言行举止,还是人物之间的关系来看,我觉得都有点象。”林智聪终于还是忍不住地说了出来。

“不见得,你瞎猜……”一鸣却仍然没有勇气承认,还想作最后的抵赖。

“我并不是瞎猜。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你就是小说里的明峰。”一旦讲出来了,林智聪就干脆一针见血。

一鸣就不做声了。他实在是防不胜防。在林智聪的强力攻势下,他只能是一败涂地了。原本只想借这个故事发泄一下内心的压抑。却不曾想到,他所有的秘密都被林智聪那双犀利的目光一眼就看穿了,又这样毫不留情地点了出来。

“这都是乱编的。真的!”

“不是‘乱编’的。应该是‘编’的。没有一点根据才叫乱编。从你整个的情节来看,他们之间还是很有感情基础的,只是被你人为地破坏了。所以我说何必要叫《失恋》呢?我认为他们完全可以‘恋’下去!”

一鸣顿时窘迫得无话可说,无地自容。他知道,真菩萨面前烧不得假香,真朋友面前说不得假话。再雄辨的解释也只会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欲盖弥彰。于是他干脆不说,算是默认了。

林智聪见一鸣一副羞赧不堪的样子,知道自己的判断完全对了。却又怕一鸣解除不了顾虑,就想顺便讲几个诸于此类的例子,使他开开眼界。

“你看过巴金的《家》吗?巴金的《家》出版后,好多读者写信给他,问小说中的觉慧是不是他自己。巴金那时只有二十七八岁,和你现在一样怕羞,觉得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的事情。于是花好大的功夫去为自己辩解,并且找出种种借口和理由来加以说明。可是结果如何呢?他的那些辩解不但没有起到半点作用,反而是不打自招,欲盖弥彰。到后来,就干脆不去和别人争论了,任他们怎么说都行!”

说到这里,林智聪停了下来,望着一鸣笑了笑。那意思是说,几十年前的巴金就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只是,那时的巴金却比现在的一鸣勇敢多了!

“作为一部文学作品,真实的基础是必不可少的。但并不等于真实就都是真有其事。作家们完全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加进自己丰富的想象和意图。只要能够准确地表达作者的观点和立场,他们完全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至于他们在歌颂什么,暴露什么,鞭笞什么,那是留给读者们的事了。聪明的读者是会一目了然的。杨沫的《青春之歌》我们都看了,难道你会因为林道静有过那些不幸的遭遇,就去贬低作者本人的形象和人格吗?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主人公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和不屈从于那种偎琐爱情的性格,使作者的形象在读者的心目中变得高尚起来。你难道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不知怎么地,林智聪今天说话显得格外地激动。那言辞那语气,怎么听起来都有点象是在背书一样。

“我至今仍这么认为,林道静就是杨沫的化身!最起码,她身上有很多杨沫的影子。但我并不认为她因此就失去了体面。”林智聪唯恐一鸣还没有听懂,就又补充说了这么一句。

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使一鸣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便不由得暗暗钦佩起林智聪的敏锐和才华来。同时也想起自己读过的《家》和《青春之歌》的后记,好象确实有过诸于此类的内容。于是一时间生出许多感慨来。

正如林智聪说的那样,真正的作家从来就不隐瞒自己的历史。他们慷慨地将自己生活中遇到的种种不幸和痛苦,听到过的人生中的喜怒哀乐,通过艺术加工再公开地告诉人们,使他们能够避免重蹈前人的覆辙,并从中汲取教益。这是一种怎样无私而且无畏的胸襟啊!

就这样自惭形秽,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写是那么写了,可是,我们并没有……”一鸣谔谔地说着,显得好委屈好羞赧。

“我知道了,你们互相之间都还没有表白过,是么?”林智聪便接过一鸣的话题,望着一鸣那张耿直而又憨厚的面孔,说。

沉默。短暂而又难堪。

“不谈这个了!她都已经是省城里的演员了,这是不可能的事!”

“也不要太小看了自己。反正是邻里隔壁的。大不了等她回来了的时候麻起胆子问她一回。看看她是如何表态!”

其实,一鸣又何尝不想这样做。他只是觉得目前所处的环境对自己不利,使他始终鼓不起那种勇气来。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鬼使神差地写成了这篇《失恋》。他正陷在一种希望得到亚兰又害怕失去亚兰的苦恼中而不能自拔。

“一鸣!”

外面又有人在喊他,是屈奇。

便连忙收起那小说,象收起一个刚刚做完的梦。

“智聪也在这里!害得我到处找你们!”

“来,吃只粽子。”

“还是去看划龙船吧,河边上的人都站满了!”

于是三个人走出刘家老屋,朝周家码头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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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二)



七十二

分娩是一种痛苦。但分娩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只有分娩过的女人才最清楚。当初在伊甸园里,如果夏娃不去偷吃那禁果,也许又另当别论。但既是偷吃了禁果,上帝又罚她要受那分娩的痛苦,也就在劫难逃了。再痛苦再难受,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写小说能否和分娩相提并论,林智聪不敢妄言。但他既然有过那么一段令人失魂落魄的初恋,又读过一些有关爱情的小说诗歌,他就不能不写。那怕有如女人分娩那样痛苦,他也不得不去忍受一回。

而回忆又象是痛苦的坟墓,一旦掉进去了就不容易爬出来。于是将那悲伤的日子写进稿纸,象一块精雕细刻的墓碑,竖在那心灵的坟茔前。供人观赏,也让人知道,这里面埋藏着一个曾经美丽却终于破碎了的梦。

生活本来是严峻的。严峻得没有选择的余地。它不可能彩排,天天都是现场直播。就是本事齐天的人,到头来也斗不过命运的安排。他林智聪又何尝不是这样。

正是寂寞得令人窒息的时候,他哥哥帮他找了个代课的差事。当了十几年的学生,终于也可以当一回老师了。但那当老师会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却是他从来都不曾想过的。便有点胆怯。觉得那三尺讲台实在是有点高不可攀。那粉笔字又从来没有写过,会写得好么?那么多的学生看着自己,他去看谁呢?第一句话该怎么说?第一节课该怎么上?越想便越拿不准主意,越想便越没了底气。好在自己毕竟当过学生。对不同的老师有过好多相同的印象。又总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积累,不至于站在讲台上三棍子都打不出个闷屁来。于是就狠狠心,一口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忐忑不安而又充满自信地到那所学校去代课了。

那学校很小。是名副其实的“小”学。几间土砖砌的教室,盖几片薄薄的瓦。出太阳的时候有阳光从瓦片的空隙里漏进来,象一根根金色的棍子插在教室里。看得见灰尘在那光柱里面漂浮。碰上落雨的天气,外面落大雨,教室里面就会落细雨。那雨会从瓦缝里飞进来,或是干脆从某个被弹弓或是石子打烂了的瓦眼里,滴嗒嘀嗒地掉下来。

三四个老师担任四五个不同年级的课程。上一年级的课时,二年级的同学就做作业。上三年级的课时,四年级的同学或是写大字(即毛笔字)或是画图画。穿插进行,两不相误。

林智聪是高中毕业生,那校长便要他担任最难教的语文。却不料是正中下怀。因此组词造句,批改作文,显得格外地得心应手。上课的时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下了课还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于是很被那校长器重。觉得这样轻轻的年纪就有这样不凡的才华,很难得也很可爱。

初出茅庐的人对任何事情都感兴趣。因此林智聪很快就爱上了教书这种职业。他用自己当过学生的心情去关爱他的学生。对那些乡下伢子从不耍城里人的威风。碰到好的成语典故,一定会不厌其详不厌其烦地向学生们讲清讲透,直到每一个学生都听懂为止。

晚上学校没有电灯,他就会坐在煤油灯下做备课笔记,改作业本子。偶尔也和学校的其他老师聊聊天,从天上扯到地下,从北京扯到南京,漫无边际。只是,唯独不敢和那位谢老师亲近。

那谢老师也是县城里人,也是来代课的。人长得白白净净,苗苗条条。而且是越穿得朴朴素素越不打扮,就越见得漂亮。又喜欢打个招呼。见了林智聪,就会淡淡一笑,然后轻轻地喊一声“林老师”,象蚊子叫一样,细得有时候根本就听不见。

林智聪常常是还只看见她,那心就“咚咚”地直跳。再听那细细地一声“林老师”,就觉得中枢神经都不起作用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把个脑壳埋在胸前,象是碰见了老虎一般,怕得要命。

但他越是怕她,那谢老师就越是想和他接近。

“林老师,吃饭了!”喊得大大方方的,而且无拘无束。

林智聪却嗫嗫嚅嚅地不敢应她。有时嘴角一阵痉挛,象是应了,又不知道她听见没有。

“林老师,你的字写得好秀气的!”

就手忙脚乱地盖上备课本子。“不,写……写得不好呢。”

越是来得突然,就越是不敢相信。又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于是手足无措,心慌意乱。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庸人自扰。

但接触得多了,也就慢慢地大胆起来。怀疑这是初恋,却又象对待初恋那样去对待。反正是在远离县城的山野之地,闹点笑话也无人知晓。

渐渐地,备课时两个人就坐到了一盏煤油灯下。换下的衣服有时也被她拿去洗了。只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到后来,吃完了晚饭,抵不住屋子里嗡嗡乱叫的蚊子的侵袭,两个人也会悄悄地溜出校门,一前一后地在散发着泥土芳香的田间小道上徜徉彳亍。

爱的绿芽就这样冲破了心灵的惶惑,悄悄地萌生起来。虽然有点掩饰,却仍然势不可挡。

林智聪于是陶醉了。仿佛有岩浆在他的血管里奔流。象有火山要在他的胸口爆发。他掩饰不住这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

山间的溪水好清好纯。月亮也好象每天都是圆的。正是做梦的好地方。

然而时间也如那溪水,日日夜夜不停地奔流。就自然要碰个石头起点波澜,抑或是经过了九曲十八弯后,少不了要打几个旋涡。

……

“智聪。”一鸣走了进来,再一次打破了林智聪的黄粱美梦。“写完了么?我想拜读。”

那桌上正摆着一叠凌乱的稿纸,就伸手过去拿。

林智聪不反对也不应允。只是呆若木鸡地坐在靠背椅子上,好象是丢了魂一样地不知所措。

一鸣拿过来看了一下标题:《爱情备忘录》。便觉得这标题好新鲜好醒目的,心里也不由得一怔。

这是一篇用第一人称写的短篇小说。写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小说结构缜密,语言生动,人物形象饱满。看得出作者对于文学的深深造诣。象巴金的《春天里的秋天》一样,对爱情对女人很有研究。失恋的男女主人公,不只是在温和地哭泣,而是表现出了一种被压抑后的呼吁,一种对于家庭专制下的不自由的婚姻的强烈抗挣。

一鸣的心颤抖了。双眼噙满了泪水。拿着稿纸的手也在不住地抖。为林智聪,也为他自己而伤心而叹息。

那噙在眼眶里的泪珠子终于爬出眼睑,顺着腮帮滚落下来,叭嗒叭嗒地掉在字迹绢秀的稿纸上。把他那沉甸甸的心打得好痛好痛。

“这是我不愿掘开的坟墓。但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把它掘开了!”

这是真诚的也是忠实的表白。不是要好的朋友之间,决不可能听到这样出自肺腑的心声。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可能遇到不幸。因此痛苦自然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但更多的人却是将这种痛苦深深地埋在心里。那怕是心在流血,也只让它往心里流。尤其是对于个人的隐私,那是在父母兄弟面前也讳莫如深的。唯独朋友是个例外。那是可以披肝烈胆,肝胆相照的。

一鸣便不再作声了。他已经无话可说。还是在农场的时候,他就曾听说过林智聪和一个姓谢的老师相好。曾几何时,又听说那谢老师的爸爸不同意,棒打鸳鸯,强拆连理,使他们不得不忍痛分手。看来那传闻并没有掺假。眼前这篇多少带点自传色彩的小说就是最好的铁证。只是仍能从中看出林智聪对那位谢老师的爱恋之情。

于是陡然想起几天前,他们在一起谈论唐诗宋词的情景来。似乎又听见林智聪在感情饱满地吟咏张泌的那首《寄人》。

他为什么独独喜欢这首带点伤感色彩的诗呢?莫非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也有一位和他有着同样遭遇的热血青年?而那青年为此而吟咏的诗句,又正好道出了他林智聪那难言的隐衷?

可以肯定。历史虽然不会重复,却并非不能重演。再加上惊人的巧合,就格外容易丰富人们的想象。

那位离他而去的恋人正好也姓谢。是画龙点睛的字眼。而如今,人去楼空,只留给他一个破碎不堪的梦……

“智聪,说实话,小说确实写得不错,但我却不喜欢那种悲伤的笔调。它太叫人感到压抑了!” 沉默了良久,一鸣才这么委婉地说了一句。

“你以为这小说是写出来的?不,它是从心里流出来的血!”

“既是流出来的血,就更应该把头抬起来。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悲伤……”

“其实也不是悲伤。只是感受太深了一点。不过我并不狭隘。有勇气去回忆的东西,就一定有力量去承担它!”

痛苦不加掩饰,就会变成力量。

“这就对了,男子汉就应该是这样!”

便觉得林智聪豁然伟岸起来,象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

“一个人只要遭到过一回不幸,就会终身难忘。正是为了提醒自己,我才写下《爱情备忘录》,把我一生中第一个不幸的脚印记录下来。”

“但来日方长,决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就葬送了自己美好的前程。”

“不谈这些题外的话了,还是谈谈小说本身吧。你既然要当第一个读者,就得第一个提意见呀!”

于是又回过头来谈小说。从主题谈到结构,从情节谈到细节,从人物谈到语言。谈得那么认真细致。象是在解剖一个人,解剖一个社会一样。

当他们谈到小说中的人物和结局时,一鸣的心就有点乱套了。他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亚兰,想到了他们之间那种至今还是蒙蒙胧胧的关系。于是感到了一种惶恐和不安。他一直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重蹈林智聪的覆辙。

终于没有勇气再想下去了。一幕幻想中的悲剧,在他的脑海里突然拉开了帷幕。还没有看完序幕就想到了结尾……

那结局好悲哀好凄凉。象是天翻地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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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一)



七十一

林智聪在家闲居已经有两年多了。但家里人从来没有对他起过高腔。一家人和和睦睦的,不多谁也不少谁。日子过得虽然平淡,但却充满着温馨,显得温暖而安祥。

他父亲在县城里算得上是个多才多艺的人。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拨得三弦,弹得琵琶。又会下围棋象棋。来了兴趣,还会挥毫泼墨,涂青抹丹。以前在紫薇街口上摆个图书摊子,喜欢收藏名人字画,文学名著。既方便了他人,也炫耀了自己,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情。虽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算不上是殷实户子,却也附庸风雅,颇有点书香门第的味道。故在那书房的门额上挂一块横匾,名曰:“药斋”。取西汉学者刘向的“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之意。还自撰了一副对联,上联云:开卷有益是书何妨多读几本;下联是:玩物丧志无事宁可少玩两回。虽然在平仄对仗上不见得几多精巧,但那读书明志,不愿虚度光阴的喻意却跃然纸上。在书法上,他崇拜柳公权的“骨”劲,并从中得到过陶冶。还特别喜欢画竹,对郑板桥画的竹和那咏竹的诗顶礼膜拜。“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听说红卫兵到处抄家,要烧掉那些“封资修”的东西,吓得他关门闭户地忙了好几天。他把那些好书全部清理出来,藏到又黑又暗布满了蜘蛛网的阁楼上,使得它们在红卫兵抄家时幸免于难。因此自认为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无愧于子孙后人。

林智聪就是在这样一种家庭氛围中长大的。父亲与世无争洁身自好的秉性,使他从小就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于是当别人把书本视为洪水猛兽的时候,他便呆在家里偷偷地啃起了曹雪芹的《红楼梦》,以及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和施耐庵的《水浒传》。到了读高中的时候,更是和一鸣比赛似地读起了各种中外名著。他们还常常一起之乎也者地谈文学,谈文人,谈曾经深深打动过他们的名篇名句。从《诗经》中的风、雅、颂谈到乐府民歌。从李太白的浪漫主义谈到杜少陵的深沉严峻。从白香山平易通俗的民歌体裁,谈到李长吉幽默含蓄的深奥用意。他们一起探讨《红楼梦》里的人物刻划,一起阅读有关曹雪芹的故事。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海阔天空地无所不谈,无所不及。

然而,当他们走出了雨果的《悲惨世界》,忧心忡忡地展望自己艰难的人生时,又不免有点仰天长叹,回肠荡气。伤感悲戚之余,也会学着写几句律诗绝句,抑或是填一首宋词。不求有石破天惊的才华,只是借助那些古老而又永葆青春的方块字,抒发一下他们怀才不遇的痛苦和失望。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便把陶渊明倾心描绘的“桃花源”当作了自由浪漫的理想社会。而读一首孟浩然的《过故人庄》,又会被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所陶醉。于是壮怀激烈,英雄气短,恨自己生不逢时。

一天,一鸣去还那本《唐诗小札》,正碰上林智聪坐在书桌边奋笔疾书。便踮起脚尖,悄悄地走近桌前。一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我的诗人,又吟出了什么佳句呢?”

林智聪掰开一鸣的手,回过头来苦苦一笑。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一副地地道道的老夫子腔调。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批林批孔的结果,倒是使他们对孔老二念念不忘起来。

便去拿那桌子上的稿纸,想一睹为快。

“不行不行!等写完了再请你斧正 !”林智聪收起残稿,放进抽屉里,歉意地一笑。

“保密就不看。还有什么好书看吗?”一鸣便埋头翻起书箱来。

“到图书馆借书还要有个借书证什么的,你倒好,大手大脚地翻起别人的家产来!”

正好翻到一本被虫蛀坏了的线装书,便又有了进攻的把柄。“不要那么小气吧,比虫咬鼠啮了总强!我倒是有点担心,老是让它们躺在书箱里,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堆废纸!”

于是两个人清起书来,把个书箱翻得个底朝天。

“你爸爸还真是有点眼力,只有书才是无价之宝呀!”

“也是它们命大。那时候人都保不住,他还去保书,真是不可思议!”

清好了书,就又谈起看过的书来。

“刘禹锡有两首爱情诗真是写绝了!含蓄,隽永,又耐人寻味。”

一鸣望着林智聪,竟情不自禁地吟咏起来: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情还有情。”

刚刚吟诵完,就又看了林智聪一眼。然后接着说:“这首诗妙就妙在一个‘晴’字,用得好,真是一语双关!”

一鸣显得很兴奋。好象这诗只有他一个人读过一样,又独独被他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于是清了一下嗓子,又煞有介事地说起来。

“还有一首,你注意听了。‘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妙不妙?他用一个姑娘的口吻,把那种怕郎变心的痛苦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林智聪笑着点了点头。他觉得有点奇怪,一鸣今天怎么突然对爱情诗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莫非他正被一种爱情所陶醉了!便不由自主地也受到了一种感染。

“我倒是喜欢张泌的《寄人》这首。”他看一眼一鸣,想念又不想念的样子。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念了出来。

“别梦依依到谢家,

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

犹为离人照落花。”

刚念完,就又象一鸣那样,忘不了要解释几句。“这首诗好就好在它写的虽然是一种不幸,却又显得异常地悲壮激昂,叫人看了不由得生出一种愤懑和怜悯来。”

自然而然的,林智聪就想到了自己正在写的那篇小说来。这首诗中所说的,不正是自己曾经有过的遭遇吗?难怪自己会对这首诗表现出特别的偏爱来。说不定他要写那篇小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一鸣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总觉得林智聪的话象是另有所指。他曾经听到过有关林智聪失恋的种种传闻。莫非这首诗,正道出了他那难言的心曲和隐衷?便低下头去,不再说什么了。

正是最容易胡思乱想,也最多愁善感的年龄。因此往往带着个人的感情去读书读诗,去理解书里诗里所描绘的人物故事。于是不是无意中把自己放到书里诗里面去了,就是不自觉地把书里诗里描写别人的事情当作了描写他们自己。而这“理论联系实际”的结果,又恰是那些喜欢读书读诗而又还不懂书懂诗的人的悲剧。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缄默。

一鸣在翻着手中的书。翻得哗哗直响。却没有心思去看,也看不进去。

林智聪则坐在书桌前,若有所思地望着墙上父亲写的那张条幅。那是一幅柳体,一笔一划地,硬得象一根根竹子。

于是打开抽屉,把那叠稿纸又拿了出来。象是又有了灵感,象是又想起了他要写的人物和故事,象是又找到了新的情节和细节,象是又要把自己的感情倾注到那笔尖上去。他拧开笔筒,让那钢笔踮起脚尖,象个芭蕾舞演员一般,在小方格子里一颤一颤地跳。跳得好不激动。

“不打扰了,你慢慢写吧。不过,我要当它的第一个读者!”

一鸣拿起一本新找到的书,转身走了。好让林智聪躺在稿纸上,去做他那痴情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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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四、四十五)那时候物质匮乏,精神食粮也匮乏,人们钻山打洞找书看,也难怪,文化被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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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的夜晚静得象一首诗,美得象一幅画。横亘在夜空中的银河,如同一条轻盈的纱巾,又宛若一抹淡淡的山岚,更象是一个幽长幽长的梦,显得宁静而又神秘。一弯月镰挂在高高的天空,象一枝黄灿灿的熟透了的香蕉。天蓝得象一块青石板,满天的星星象是钉在上面的钉子,亮闪闪的。又象是那些童稚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似在听外婆讲那好听的故事。仿佛有一个万家灯火的城市,正悬在天空,欲与地上的人间媲美。”(摘录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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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97# zqw事务长

           三十四

那是一个政治统帅一切的年代。学生们在学校与其说是接受教育,还不如说是经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直接结果,不但是使学制缩短了三年,教学的内容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学生以学为主,也要学工、学农、学军。因此反修防修、备战备荒便成了学生们的必修课。首先是把教室里所有的玻璃窗户都贴上了“米”字纸条,以防止帝修反空袭时炸碎玻璃。然后是分班分组去挖防空洞。待防空洞挖好了,再安排学生去做砖坯,然后烧成红砖,然后再去砌防空洞。学校还办了“五·七”工厂,由驻校工宣队统一安排,组织学生分期分批去学翻砂、学开柴油机、学开车床。谷雨之后安排学生到农村去支援春插。七月盛夏又组织学生到乡下去参加“双抢”。深秋季节再去搞秋收秋种。“教育革命”的结果,就是把学生们都培养成了“闻风而动”、“雷厉风行”的人。

就是到了晚上也不得安宁。因为毛主席经常有“最新指示”发表。而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是不能过夜的。因此经常是睡到半夜就被锣鼓喧天的声音吵醒,或是直接就去参加了宣传游行。而每当这时,县城里就热闹得什么样的。

然而有个学期却显得有点特别。翻砂车间正等着开炉,秋收秋种又还没到时候,学校却突然宣布放十天的假。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而且还宣布,放假期间任何人不准来学校,连寄宿生都要卷着铺盖回家。

一中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一扇小侧门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把守。住在学校里的又是各级干部,说是开什么三级扩干会。但会议重要到如此的程度究竟是为什么,却无人知晓。

于是学校成了县城街谈巷议的话题。

“听说县里还有‘5·16’份子没有揪出来!”

“我听说是学校的女厕所里发现了一条内容十分反动的反动标语!”

“可能是苏修要发动进攻, 现在正在研究如何疏散的问题。”

什么猜测议论都有。但就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只是有一点是大家一致认同的,那就是肯定出了什么大事。

几天后就有了不太确切的消息,据说是党内传达什么重要文件。凭着以往的经验,年纪大点的人都知道,但凡党内有什么重要文件,它的传达方式总是遵循这样一个原则:即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群众。

“总会要知道的,再保密也会要向群众传达!”

于是有人不以为然,见怪不怪了。

但当全县人民真的知道了那件事后,人们还是大吃一惊。

“林副统帅不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吗?他怎么会叛国投敌呢?”

“害得我们还祝他永远健康呢,真是糟塌了精神!”

“真是太缺德了,那么大的人物,临走了还要偷三只鸡!”有的婆婆老倌子把三叉戟说白了,以为那林彪真的是偷走了三只鸡,便气得嘴角冒白泡子。

“我看过麻衣相术,林彪那副样子,越看越像是个奸臣!但那时候谁个敢说呀!”也有人开始放马后炮了。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地批林批孔运动便在全县范围内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学校在狠批林彪的“读书无用论”的同时,又开始执行留级制度了。

    光宗和江静屏两人的成绩本来就不好,自从明确了那种关系之后,更是没有心思读书了。而且学校越是抓得紧,他们就越是跟班不上。因此两人的成绩每况愈下,甚至几门功课都不及格。

但他们并不在乎这些,反正这是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升不升高中对他们来说也无所谓了,因此只图混完了事。

于是只要一有时间,两个人便偷偷地溜到后山的植物园里去玩。他们常常会踏着枯败的树叶,絮絮叨叨地在植物园里的小径上徘徊。

“这高中是肯定读不上了,因为我们的成绩都跟不上去。”

“那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我也不想读了。即便是成绩再好,毕了业还不照样是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你应该可以不下放吧,你是家里的独子呀!”

“那你也可以不下乡呀,你不是家里的独女吗?”

“反正不知道政策是怎样的,到时候再看吧!”

“我倒是希望我们能够快点毕业,那样,我们就解脱了!”

“毕业也不见得就是好事,我认为还是不如呆在学校里好。”

“学校能呆多久呢?总不能呆一辈子吧!”

“反正我是害怕离开学校。”

“怕有什么用呢?要下放就下放吧。说不定离开了学校,我们还会更加自由些!”

“如果都要下放,那我们就下在一起好吗?”

这次光宗没有回答。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也是他最怕触及的问题。

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后山的池塘边。这是学农的时候由同学们挖成的池塘,里面放了红尾鲤鱼、乌脊草鱼、大脑壳鳙鱼和扁扁的鲢子鱼。每周星期六下午的劳动课时间,他们就是负责扯草,然后投到这里来喂鱼。

现在他们就站在池塘边上,心不在焉地望着池塘中的鱼儿游来游去。间或有樟树籽掉到池塘里,便引得鱼群过来争食。于是平静的水面上便漾起一叠叠环环相套的涟漪。那波纹渐渐地荡漾开来,把光宗和江静屏映在水中的倒影撕得粉碎,叫人很容易想起伤心的事来。

于是他们坐在了大樟树下的一张石条凳上。

有阳光从树冠的缝隙里穿射下来,仿佛给这绿茵之地扎下了无数根耀眼的银针。偶尔刮来一阵清风,便枝叶婆娑,翩翩起舞。

两人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没有一个人影,便有点紧张而又不由自主地拥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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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四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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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精彩,那时候“学习小组”确实是那么回事,不像现在,学生都到老师家“做作业”,(当然没有免费的)。挂名学习小组,实际大家集到一起好玩。家长也乐意,省得伢妹子到外面打架撩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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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93# 沙柳 谢谢同学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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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娓娓道来那逝去的岁月,那似曾熟悉的往事,个中滋味,各自感受,酸甜苦辣均涌入心头。。。

 

     文采飞扬的好文章,还待细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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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0# 人中禾火

 

         哈哈,终于看到了你的佳作,期待着更多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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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迎人中禾火发表处女作!一看就是位写手。写出家乡的老屋,写出时代的变迁,写出心中的感慨, ... 期待着你的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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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

                       七十

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从什么时候起,在知青中刮起了一股倒流城市的风。招工轮不上,又耐不住农村生活的寂寞和艰苦。于是破罐子破摔,再也不去图那个虚伪的印象,干脆回到那个生养他们的城市或者集镇上去。他们一个个地对自己所熟悉的城市生活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眷恋。

农场也一下子变得动荡不安起来。几乎每天都有知青卷起自己的被子走人,目无领导目无纪律地不辞而别。因为有人带了头,于是就有人跟着学。最终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风,吹遍了农场的每一个排。“后果自负”之类的话对于大多数的知青已经不起作用了,根本就吓不住他们。场领导也就只好听其自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但心里却在说:你们这帮家伙,走着瞧吧,总有一天要整死你们的!

一鸣在农场里算是表现好的了。但最终还是顶不住回城之风的冲击,也被这股风卷了进去。象长年跋涉在茫茫的沙漠之中忽然见到了如茵的绿洲一样,回到县城里后他才又有了一种亲切感。于是整天去数那胡家巷梅花巷里的麻石,去品读那遗留在刘家老屋里的童年美梦,去海家码头周家码头寻找那曾经失落的青春年华。

小小的县城里,从此到处可以碰到一些身穿旧军装的青年伢子。千万莫以为他们都是复员军人。他们不过是一些因为参军的梦想破灭了,而又找不到更能表现他们青春气质的服饰来,于是用钱或是用粮票,从农村的复员军人那里换来一套,穿着军装过过瘾的。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是件军装,大点小点都无所谓。因此很多人穿出来一点也不象是个军人,加上有的军装还很旧了,倒是象突然来了一帮残兵游勇。

于是就有一些婆婆娭毑看不惯了,对他们穿得流里流气的样子,对他们不安心农村劳动锻练的做法,对他们呆在城里吃闲饭的行为颇有微辞。一时间甚至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话题。

“毛主席不是说了吗,‘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可这些伢子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这样下去早晚是要出事的!”

“象个什么话,伢子妹子三个四个搞在一起,象是狗婆子起草一样。现在的年轻人呀,真是不好怎么说他们了!”

这样的议论听得多了就有点烦。

“就你的觉悟高吗?你家的子女也下放了?有本事自己也去试试!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

“是不是在城里活得不耐烦了,你要是呆腻了,我们可以换个位置!少跟老子来这一套!”

不但话说得气势汹汹的难听,有时候还干脆用两只晒得黝黑的手将袖子直捋,象是要打人的架式。

因此整个县城里,只要一说是回城的知青,便谁也不敢惹他们,便谁也怕他们三分,也让他们三分。

白天大人们上班去了,他们便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地呆在家里打扑克打天九玩。晚上大人们下班回家了,他们便成群结队地去看电影去溜马路。开口就骂娘,动手就打架。很有点老子天下第一的味道。

屈奇也返城了。而且据说正在四处活动,准备办理病退手续。只是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以至于够得上病退的条件,却谁也不太清楚。

林智聪是一直就没有下去。他有医院的病历证明。那种病可不可以下放,谁也找不到明文的政策规定,是个模棱两可的难题。居委会一直在动员他下放,说是有人在抵他。但他却死活也不肯下去。结果是居委会回了硬信:不下放可以,只是也莫指望居委会给你安排工作!林智聪家里也回得硬扎:不安排就莫安排,反正不问你居委会要饭吃!真是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于是一拖至今,要下放还是不要下放,至今还是一桩悬案。

但不安排工作对林智聪来说,始终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就想方设法去找点零活做做。于是到河里去担砂子,到街上去推板车,到郊区的乡下去当代课老师。只要是有事做,做什么都来。但都好景不长。不是做着做着被别人挤掉了,就是有人告状,把他辞掉了。正在觉得呆在家里无聊,不好怎么打发时光的时候,知青返城风把他那些下放了的同学都吹回来了。于是象打瞌睡碰到了枕头,他又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机会。

就这样,几个人整天呆在一起打扑克打天九玩,消磨那难熬的时光。戴草帽子嫌不过瘾了,就干脆爬桌子钻骨排登子。再到后来,就干脆赢话杨梅输纸烟,搞点变相赌博。直玩得草帽子戴烂了几顶。骨排登子钻得油漆剥落。吃话杨梅吃酸了牙齿。抽烟熏黄了指甲。却仍然是锐气不减,打得津津有味。那纪律性也特别地强,都是吃了早饭便来,中午都不回去吃中饭。肚子饥了就去买几个茴饼饼干或是小花片吃。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跑腿。既讲友谊又讲风格。那种境界,真象是提前进入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一样。

当然,有时候认了真,也少不了会偶然斗几句嘴,骂几句娘,甚至闹得不欢而散也是常有的事。好在不是敌我矛盾。又都是同病相怜之人。于是很快就又前疑冰释,然后又象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和好如初。

然而有一天,一鸣竟无意间发现屈奇左手的小拇指少了一截。他几次想问他是怎么回事,但话到了嘴巴边上却又欲言又止。他怕他那样或许又会引出一些不愉快的事来,伤了大家的和气,或是又会因此斗起嘴来。因为他曾经听到过太多诸如此类的故事了。

某某人原本是个小偷,被人抓了几回后,便觉得无脸见人。于是决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但何以为证呢?于是便狠心地举起菜刀,忍痛砍去自己的一截手指,以示决心!

某某人在爱情上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心猿意马,渐渐地,便人人知道他是个见异思迁的伪君子。但是有那么一回,他真地爱上了一位姑娘,希望和她结成伉俪,然后白头偕老。然而那个姑娘就是不肯相信他,以为他的海誓山盟永不变心都不过是骗人的鬼话。于是他急坏了,有口难辩,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但他又确实不愿意也不忍心失去那心爱的姑娘。怎么办呢?于是狠心地举起菜刀,忍痛砍去自己的一截手指,以示忠诚!

某某人常有偷浑吃腥的爱好,有一次偷情时被发妻抓了现场。妻子闹着要和他离婚,他却死活不肯。他知道自己偷情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的事情,偷一回算一回,最多不过是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而已。而自己的老婆却是随喊随到,天天靠得住的生意。于是舍不得离婚,不但作出深刻的检讨,还保证今后不再重犯。但那妻子却不依不饶,坚持要和他离婚。如何才能挽留住心爱的妻子呢?便狠心地举起锋利的菜刀,忍痛砍去自己的一截手指,以示悔改!

现在一鸣看见屈奇也少了那么一截小拇指,便不由得想起一些耳熟能详的故事来。莫非屈奇的手指也包含着这样一个记载着耻辱的故事?

“屈奇,你的手指是怎么啦?”一鸣虽然心里有点紧张,但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屈奇扬起了那只短了一截的小拇指,凝视了半天,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他是被一鸣问住了。这只不幸的手指,顿时勾起了他不堪回首的伤心回忆。

那是去年“双抢”的时候,秃秃的太阳晒在背上,象是着了火一般地灼人。打稻机在田里轰隆隆地响,如同那出征的战鼓。割禾声象蚕食桑叶,沙沙沙地响。因为“双抢”的时候都分了任务,不扮完几亩田几担谷是完不成定额的。于是你追我赶地把个打稻机踩得发疯似地转。尽管汗水湿透了衣服,也没有伸腰的机会。只好去忍受那种疯狂的追赶。忽然之间,屈奇的心中倏忽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何不用手中的镰刀轻轻地割一下自己的手指呢?这样一来,他不就可以退出这场无情的追逐,以受伤的名义躺在住户家里的花架子床上睡觉休息吗?但当他真有了这样的念头之后,他又犹豫不折地有点后怕了。一种来自心灵的震撼使他软软地下不了手。倒不是因为怕痛,也不是看见了出血会晕血。而是陡然想起了他那心爱的小提琴。想到了他拉小提琴时,多么地需要一个修长而又灵活的小拇指。然而,就在他权衡利弊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哎哟”地惨叫了一声。那个揉弦揉得极其灵巧的小拇指,便顿时失去了知觉。

怪就怪在那禾镰刀子割禾的时候是那么地笨钝,而到了割手指的时候却是那么地锋利。他还只是刚刚有了那么一点想法,还没有最后想好是不是下那个决心时,他的手指就成了牺牲品。

“不好了,屈奇割了手了!”

待他捂着手走到田坎边时,已有几个社员停下活跑过来看他。

“割得凶不凶?”

当他松开捂着的手,把那只被割伤的手给他们看时,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哎呀!只吊一点点皮了!”

“快去捉只青蛙来!要大一点的!”

“先让它出点血,好把毒液出掉!”

于是一时都搞慌了手脚。

“青蛙捉到了!青蛙捉到了!”几个社员就真的捉来了一只很大的青蛙。

“快剐皮!快剐皮!”于是三五个人剐一只青蛙的皮。剐得惨不忍睹。

便用那青蛙腿把子的皮包在他那只只吊一点点皮的小拇指上。

虽然帮他包扎手指的人还是队上的赤脚医生,但毕竟还是因为措手不及又没有采取任何消毒措施,最后还是因为红肿、溃烂,以至最后坏死……

“这截手指……在割禾的时候,不小心,割掉了……”屈奇不但讲得结结巴巴,而且显得十分伤感。

“肯定出了好多血吧?”

“为什么不找医生把它接好呢?”

声音里充满着惋惜和同情。

“当然接了,只是消毒不好,没有接活。”

“真是太可惜了!你今后怎么拉小提琴呢?”仿佛谁的手指都可以割,唯独他屈奇的不能。因为他确实拉得一手好提琴呀!

“还拉什么屁琴!连工作都找不到,还有心思拉琴?”便不住地摇头叹息,一副自嘲自解的样子。

在有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后,几个年轻人从来没有冷却过的热情,好象就再也恢复不起来了。

只有那条绕城而过的浏阳河,仍旧清清亮亮地流,平平淡淡的,象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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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九)

                       六十九

罗楚生因为平时也比较爱好画画,又有一定的美术基础,因此被招到了县菊花石工艺厂。这是县里一家新成立的专门生产菊花石工艺品的集体所有制企业,归县轻工业局管理。

在浏阳河大溪河的永和境内,河床中蕴藏着大量的菊花石。据《浏阳县志》记载:清乾隆五年(1740年)前后 ,永和镇农民欧阳锡藩在砌芙蓉河堤时,于河底采石偶然发现石头中有白花纹,形如菊花。欧阳锡藩便将河石带回家中细细琢磨,然后将其雕琢成一方砚台。因石质细嫩,磨出的墨汁非常细腻,书写起来也特别地流畅,并且砚台里面的墨汁较其它石砚可久保不干。加上又有洁白的菊花点缀其间,便越发显得俊秀可爱。于是一时传为奇物美谈。欧阳锡藩的亲朋好友又多,看到他雕琢的菊花石砚池高雅别致,精美可爱,便纷纷向其索取。欧阳锡藩便继续雕刻一些砚池用于赠送友人,并且工艺较前更加精细。后来,求赠者愈多,欧阳锡藩应接不暇,便邀同乡木雕艺人程维达共同创作菊花石砚台。浏阳菊花石雕刻便自此开始。

随着喜爱的人日益增多,菊花石砚台也逐步进入市场,产品种类也开始向水盂、笔架、笔筒、花屏、镜屏、印章等方面拓展。从业人数也逐渐增加到几十人,作品品种增加了茶壶、茶杯、花碗、酒杯、假花山、茶几等等。

到清光绪年间,从业艺人增多,品种花样百出。其中蟹爪葵龙石雕、梅兰竹菊假山微妙微俏;壶觞之类,精巧雅致。是人们用于应酬赠送的独一无二的天然特产。后来,更有浏阳人欧阳长厚开设了第一家菊花石雕作坊,取号为补天石菊花石作坊

最初时期的菊花石作品多见于官府或民间藏品。后来菊花石砚成为清廷贡品后,就更为藏砚者青睐。一九一0年,菊雕艺人采用圆雕和镂空雕手法将自然界山水云浮凝聚于作品仿古假山、镜屏摆件之中,参加清政府在南京举办的南洋劝业会展出,竟荣获金奖。一九一五年前后,菊雕艺师戴清升与秀才李佩秋、画师刘贤生等根据天然菊花石料的形状、花形及分布进行构思,创作了《梅菊瓶》、《梅兰竹菊横屏》、《荷叶烟缸》、《池趣》、《菊花镜屏》一系列产品。其中《梅菊瓶》、《梅兰竹菊横屏》被民国政府选送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一举荣获“稀世珍品金奖”,被誉为全球一工艺品。此后多年,戴清升艺师在浏阳自营全球一菊花石作坊。一九二八年,戴清升还与戴洪源等合伙在长沙药王街开设全球一菊花石商号,自产自销。菊花石产品也以梅竹、螃蟹、蝴蝶、假山为题,以观赏型为主,作品远销欧美、香港、日本等地。

在一九三八年上海南洋协会展览和湘、鄂、赣、粤四省工艺品大赛上,浏阳菊花石雕又两次获得金奖。至此,浏阳菊花石雕成为与福建寿山石雕、浙江青田石雕和四川广元石雕齐名的中国四大名雕之一。浏阳菊花石及菊花石雕也被称之为国宝 一九五九年戴清升的作品《石菊假山》被陈列于北京人民大会堂湖南厅(一九七九年由菊花石雕《争艳》替换)。

一九七二年九月,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应周恩来总理的邀请访华,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由于访问成功,两国很快就发表了联合声明,宣布结束中日两国之间迄今存在的不正常状态,正式建立外交关系。由此,中日之间战争状态正式结束,邦交正常化得以实现。

中日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后,两国各种代表团互访频繁。其中有一个文化代表团在湖南访问时,问及浏阳菊花石的生产情况,接访者却无言以对。于是,待那个代表团走后,负责接待的有关人员便开始调查了解浏阳菊花石的有关情况。并最终决定在浏阳成立菊花石工艺厂,恢复已经停产几近失传的菊花石生产。

厂里第一批一共招了六十多人。先从最初的美术基础抓起,学员们都要先从素描写生学起,等到有了一定的美术基础了之后,再从省工艺美术研究所请来专家,现场指导新工人雕刻产品。于是一时间,菊花石工艺厂成了知青们招工最向往的单位之一。

罗楚生是菊花石工艺厂招的第二批工人。因为又有一定的美术基础,因此没过多久就直接出产品了。于是整天在车间里忙碌。从到永和镇上去采料,运回到厂里,到选料,开花,到粗磨,再到造型设计,描花,雕刻,到最后的抛光定型,无一不是自己亲自动手。加上又虚心向指导老师请教,因此几件作品下来,不但深得老艺人的肯定,而且在厂里还小有名气了。

浏阳菊花石恢复生产后,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东瀛日本。于是受日本有关部门的邀请,要求浏阳派菊花石雕艺人到日本去作现场表演。罗楚生因为技术比较全面,加上构思新颖大胆,刀法精巧熟练,就被推荐作为代表团成员之一,到日本去作技术表演。

刚定下来的时候,罗楚生确实是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他这样的乡里人终于也可以出国了。以前浏阳出国出得比较多的一般都是北岭花炮厂或是城关花炮厂的领导和技术燃放工人。据说他们每出一次国都可以从国外带回来一些免税电器,真是让所有的人都羡慕得不得了。现在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机会终于也轮到他们头上来了。因此高兴得什么样的。但紧张的是毕竟从来没有出过国,是娘肚子里出爷世——头一回。又不懂日语,更不知道外国会是个什么样子,因此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好在艺术是没有国界的。他们完全可以不用语言沟通。只要把手里产品做好了,日本人就会伸出大拇指来表示夸奖赞扬。而且最有意思的是,到了国外他们也就成了外国人。那些日本外国人对他们这些中国外国人同样客气得不得了。而且他们还只要说中国话,就会有人帮他们翻译,根本就不用担心什么语言通不通的问题。

只是到了表演访问快结束的时候,罗楚生才感到有点为难起来。出国时国家按规定发给他们的外汇,他们一分钱都没有用。也不是不想用,而是对那些家电产品了解较少,而日本的家电产品又实在是多得令他们眼花缭乱。因此,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到底买什么好。

他还想要给吴茵茵买一样礼物。毕竟自己是第一次出国。而且出了这次国后,下次还能不能出国还说不定。但他又真的不知道买什么礼物为好。最后只好是随大流。他们每人带了一部日立彩电,而且办了国内提货的手续。他带给吴茵茵的礼物也成了法国香水。

那时候机关单位上连黑白电视都没有几部,罗楚生他们几个从日本出国回来的人一下就带回来了几台彩电。因此在浏阳县城里一时传为佳话。一些连黑白电视都很少看过的人,都跑到这些人家里来看彩电。只是看过之后又都觉得那彩电也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么神乎其神,又不是怎么清楚,花花点点的就象是北乡人织的柳条布一样。其实那纯粹是接收信号的问题,但大多数人都没有往那方面去想,也没有那方面的知识,反倒一致认为是日本产品质量不行。

罗楚生还特地到了永和农场,亲手将那从日本带回来的法国香水送给了吴茵茵。吴茵茵接过罗楚生从外国带回来的礼物,高兴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她还从来就没有接受过任何男人送给她的礼物。而这第一次接受男人送给她的礼物,居然就是从日本带回来的法国香水。这实在是太珍贵了,也是她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因此,当罗楚生把那瓶法国香水交给她之后,就抱着她亲吻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而是完全沉浸在一种甜蜜的幸福之中。她觉得自己从那一刻开始,自己开始接受他了。

只是,她在农场里一直不敢用那瓶法国香水。也不是因为它太名贵了,也不是自己不喜欢那种香味,而是怕用了之后被别人议论,怕别人说她小资产阶级意识严重,怕将来招工的时候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影响了自己的前途。

她要留着它等到自己回到了县城里跟罗楚生约会的时候再用。她要让它成为他们之间甜蜜爱情的一种美好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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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八-2)

他在那红榜上看到了罗楚生的名字。罗楚生虽然也不是有什么硬扎的背景,但他在农场里却是个大哥大的人物,不但横了眼的时候谁都不怕,而且在农场上下还有一定的号召力和影响力。他曾经公开地和邵书记斗过嘴吵过架。有一次还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和杨场长打起架来,把杨场长的脖子都掐红了。因此,罗楚生在农场里属于那种“闹药”级的人物,是场领导见了都让他三分的人。当然,如果是捋捋他顺毛,他也还算是比较听话。特别是在干活方面,那确实是一匹劳力。于是惹不起躲得起。安排他早点招工出去,就当作是送瘟神一样。

但却怎么也找不到江静屏名字。虽然听说光宗也要他的爸爸出面帮忙活动了,也听说送过不少礼,但还是因为下放的时间不长,加上比较爱穿着打扮,据说是小资产阶级的意识比较严重,最后还是被刷了下来。就有点替她难过和惋惜。

待那招工的名单一确定下来,热闹了一阵的农场就象变戏法一样,一下子又复归平静,甚至显得有几分阴沉。于是早工没有人出了。任那排长组长把哨子吹得“嘟嘟”地响,就是不见有人响应。原来出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现在是不见打鱼只见晒网了。早几天做事还象一条牛一样斩劲卖力的人,现在又是出工不出力了。最好笑的就是那些“康复”得特别快的人,“病”起来也比别人更快。政工人事股里在热闹了一阵之后便显得得冷冷清清了。书记场长家里原来是踏破了门槛都挤不进去,现在也变得门可罗雀了。

倒是那些不怎么走运的知青们,现在是又抽好烟,又喝好酒。

“送他娘的屌!,老子鼻子底下也有一条缝,送给他白吃还不如自己先享享口福!”

“干!不干就是畜牲!醉死了老子抵命!”

就这样对酒当歌,用尼古丁去熏那郁闷忧伤的心,用乙醇去麻醉那耿耿于怀的痛。

生活就是这样具有讽刺意味。象个杰出的魔术师,眨眼多变,变得令人啼笑皆非。而这些知青们的生活,也如同变戏法一样,实在是有点令人发笑。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不知是谁在唱一支加拿大民歌《红河谷》。那声音显得好凄凉好惆怅。象是在哭泣一样。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要离开热爱你的姑娘,

为什么不让她和你同去,

为什么把她留在村庄上。”

一鸣终于听出来了。那是吴茵茵的声音。喉咙好粗,听起来象是男声。却唱得充满着感情。

吴茵茵似乎是开始和罗楚生好了。而现在他又要离开她,那离别之情,就自然要勾起人的怀想。难怪她要唱这首《红河谷》了。因为此时此刻,只有那如泣如诉的《红河谷》才能表达她那难言的心意和忧伤的情怀。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吴茵茵还在忧伤地唱着。但在一鸣听来,却不象是在唱,而是在诉说,在伤心地哭泣。便不由得同情起她不幸的遭遇来。

江静屏也被吴茵茵的歌声感染了,变得格外地忧郁伤怀。她到农场也快四年了,好不容易盼到了招工的机会,却都一次次地失之交臂。因此每看到一批人离开农场,她就会在心里伤心地哭一回。

按理说,江静屏比谁都更需要早一天离开农场。因为在醴浏铁路,有一个她曾经热爱,而且也热爱她的人在等着她,盼望着她早一天招工出来,早一天找到工作,好去共同筑建他们爱的窠巢。因为按照不成文的常理来看,离开农场,找到一个正式工作,是他们结合的必不可少的条件和基础。但光宗已经等她几年了。他还能等多久呢?便越想越感到害怕起来。现在再听到吴茵茵这如诉如泣催人泪下的歌声,更是止不住一阵阵地忧心如焚。

在农场里,都知道有个在醴浏铁路当司炉工的光宗跟她相好。他不但经常在跑车的时候到农场里来看她,有事没事的还喜欢鸿雁传情。农场里的人靠书信往来谈情说爱的多得不得了。因此,他们把那种建立在邮票上的爱情,戏称为“八分钱的爱情”。言下之意是虽然也觉得幸福,但却不一定牢靠,也不一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江静屏最担心的就是怕被知青们不幸言中了。只要是不见光宗人来,又收不到他的来信,或是虽然收到了来信,言辞却不如从前那么充满着感情和向往,她就会莫名其妙地猜疑起来。莫非真的是“江郎才尽”,再也写不出过去那种甜言蜜语的东西来了?抑或是写腻了写倦了,再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激情?“八分钱的爱情”就真的那么不值钱,那么靠不住?那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很长一段时间里,江静屏一直把读光宗的来信当作了自己的一种精神寄托,一种精神支柱和幸福的享受。现在这种寄托好象在消失,这种支柱好象在坍塌,这种幸福好象也在淡化。

她是多么地希望自己能够早一天时来运转,好早一天离开农场啊。可现在是又一次时来而运不转,又一次失去了离开农场的机会。因此她觉得也又一次增加了失去光宗的危险。她为自己茫然的命运和前途感到深深地忧虑。

“茵茵,记得你平时难得唱歌的,今天是怎么啦?”江静屏被她唱得有点心神不安起来,就问。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好象不唱上几句,心里面就闷得发慌一样。”吴茵茵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

真实的感情就是这样,你想要掩饰都掩饰不住。

“唱了,就觉得心里舒服一点么?”江静屏仍有点不解地问。

吴茵茵默默地点了点头,眼角里噙满了泪水,嘴角一扭一扭地直想哭的样子,却又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那你就唱吧。只是不要唱得这么压抑。”

“不,我不想唱了。”

吴茵茵知道是自己唱歌唱得江静屏也心里烦躁起来,便不唱了。她知道江静屏没有轮上招工后,她和光宗之间的关系好象也变得疏远起来。虽然这种情况在她看来有点不太正常,甚至感到有点危险。但她又觉得,江静屏不应该老是把这种痛苦和失望隐藏在心里。而应该象她一样,唱几句歌来抒发一下自己压抑的情感。或许这样,心里就会好过一点。

“有人曾经说过,唱歌是一个人的感情在冒火花。莫非你也有什么感情在冒火花?”

江静屏突然想起自己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话,便问吴茵茵。

吴茵茵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她之所以要唱歌,并不是有什么感情在冒火花。而恰恰是有一种刚刚燃起火花的感情在暗淡,在熄灭。她只不过是借着歌声在倾诉自己的伤感而已。

“也许,忧郁也是一种感情。倾诉这种悲伤的感情也会形成一支歌,一支伤心的歌,就象人家家里死了人的人哭灵一样,就象追悼会上那些唱夜歌子的人。”

江静屏突然想起那些哭灵的人来。他们声嘶力竭地哭诉死者生前种种恩德的调子,又何尝不是一支忧伤的歌呢?那是一支用生命作词,用灵魂谱曲,用泪水来吟唱的人生挽歌。虽然听起来悲壮凄惨,却是那样地惊天动地。

于是发现了自己的缺陷:她太过于内向了。无论有什么高兴或是悲伤的事情,都只会珍藏在自己的心里。那怕是流泪,也只往心里流。

就觉得吴茵茵实在是比自己聪明,也比自己开朗。她知道怎样去倾吐自己的心曲。

“静屏姐,我知道你心里烦。其实我也和你一样,还是听天由命吧!”吴茵茵刚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反过来安慰江静屏。

“谢谢你的关心,我会挺得过来的。”

“那样就好,我们共同努力吧!”

窗外已是漆黑漆黑的夜了。显得好静好深沉。只有星星还在一眨一眨的,象个眨眼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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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八-1)


六十八

农场终于有招工的人来了。

三个单位,一共要招三十五个人。条件是必须下放锻炼两年以上。其中菊花石工艺厂要招二十人,而且还要有一定的美术基础。但总共三十五个指标中,女的只招五个。

这消息象是从天而降的喜讯,一下子给死气沉沉的农场带来了生机,带来了希望,但同时也带来了竞争。

那些够条件的知青们便开始欢呼雀跃起来,一个个都表现出了最好的精神状态。平时从来不出早工的,现在起得早了。出起工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现在出工变得积极了。平时出工不出力的,如今做起事来象一条牛一样卖力斩劲。甚至那些老是呆在家里装病,不想到农场里出工的人,也一下子得到了康复,纷纷赶回农场参加劳动锻炼。

一切都显得那么紧张,而且忙碌。

到了晚上,就有人去找政工人事股长,找农场的场长书记。又都带着好烟好酒。有的人还特地托人从长沙扯来高级料子布。因为只有那么几个关键人物,而跑的人又多,就免不了在这个家里那个家里“碰车”。反正都是心照不宣。就看谁更有本事,就看谁的手伸得更长。

倒是那些女知青的积极性不高。她们都清楚,这是一个最容易上当受骗的时候。全场符合条件的女知青有几十个,又只有五个指标,那是尖子里面挑尖子,矮子里面拔将军的事情。不如干脆不去凑那个热闹。免得到时候吃了哑巴亏,又没有去成,反倒叫人笑话。

然而毕竟还是有人敢于铤而走险。大不了就是那么回事!只要能够早一天招工出去,吃一回亏也只好认命。况且,只要自己灵活一点,也不见得一定要非那样不可。

于是几天来,招工就成了农场里知青们最热门的中心话题。

“罗哥这回是十拿九稳的了!”就有人这样为罗楚生唱赞歌了。

“江静屏其实也可以去试试看。指标少怕什么,说不定都不敢去报名,去了的反倒是碰上了。”也有人这样怂恿江静屏,要她千万不要错过了这样的机会。

最没有发言权的是一鸣和吴茵茵他们了。到农场锻炼的时间还没满两年。因此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与自己失之交臂。

这是一场关系和手段的竞争战。因此显得格外地神秘。只要能够捞到一个指标,只要能够击败对手,就可以从此跳出“农”门。

于是有人向罗楚生建议,要他给以前的“女朋友”写封信,看在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情份上,帮他在她那当县知青办主任的父亲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那样可以增大一点“保险系数”。

却不料一提起他以前的“女朋友”来,反倒是惹发了罗楚生。他横眉怒目粗言秽语地直骂娘:“我肏她妈的娘!谁要是再提那个婊子,老子就揍他个鼻青脸肿!”

那些不知是好心还是歹意的人,便不敢再在罗楚生面前说东道西了。都知道他罗楚生是一个说得出就做得出的人,因此在农场里谁都怕他三分。

于是又去议论别人。象是作过专门调查一样,掌握了好多第一手资料。

“听说大刘给杨场长送了一缎凡尼丁布料子。”

“你那消息好象是走了火。我听说是送给了邵书记。也不是什么凡尼丁布料,好象是一块‘钟山’牌的手表!”

“‘钟山’牌的手表值个屌钱!那样的便宜货也拿得出手?”

“便是便宜了一点,但也不好买啵。你以为他买得到‘上海’表?好歹也是一块手表嘛
!”

“我倒是知道一个人,那才叫做花了血本呢!”

便都静了下来,想听听那个花了血本的人到底是谁?又花了怎样的血本?也好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然而那说话的人却卖起了关子,停下来半天都不吭声了。

“讲沙,鬼掐了喉啊!”

“就是嘛
,说出来我们也好见识见识,说不定将来轮到我们招工的时候,也好用它一回!”

听的人便一个比一个着急。

那人仍不开腔。他知道说出来就一钱不值了。而这样欲擒故纵,是最能抓住人心的,同时也可以显示出自己的份量来。

“又不是讲故事,扳个什么俏呗!”

“是不是要开烟罗?”

“开烟就开烟!”

便真的有人把“红桔”的香烟递了过去。

接了烟,反倒是觉得有点惭愧。其实他并没有掌握什么独家新闻。只不过是想编造一点离奇的故事来调调口味,既吓唬吓唬他们,也炫耀一下自己。现在把烟一接,反倒是逼得什么也编不出来了。

于是群情激怒,一下子象是炸开了锅。

“真是口里冇味!”

“搞了半天,原来是个尿泡子!”

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难听死了。有的人干脆伸出手来要去揍他,就被那些胆小的人拖住了。

就又换个话题,再谈别的能够引起大家兴趣的事情。

“这回杨场长又会有‘食’吃了!”

“据说,上次招走的那几个女知青都吃了他的亏!”

“我就不相信,她们会有那么蠢?那么容易搞到手,你们有几个搞到过?”

“信不信由你。胡胖子走的时候就哭了,我亲眼看见的!”

“哭了就一定是被场长搞了?也不知道你是什么逻辑?是不是被搞了要有事实依据!”

“要依据也有!那次招工到湘潭纺织厂的,到厂后不久就有人怀了孕。后来厂领导找她谈话,一问就承认了是招工的时候被场里领导搞了。不信你去问问场里的老职工,湘纺还派人来搞过外调呢!”

说得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的,由不得你不相信。

就在知青们议论得津津有味的同时,招工工作也在悄悄地进行。不几天,场部就公布了被招工知青的名单。写了大半张红纸。好多人都围拢去看。

本来这样写写画画的事情都是由一鸣来做的。但象这样涉及到招工之类非常保密的事情,场部还是不放心由一鸣这样的人来做。一鸣虽然这次因为不够招工条件,不是被招工的对象,但他还是去看了红榜。他想看看到底要具备了什么条件的人才能够招工,也想看看到底都招了一些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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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六)

                    六十七

就在亚兰和她的表妹谈论着一鸣的时候,一鸣已经坐在了回农场的火车上。他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太幸运了。记得第一次下放到农场去的时候,他曾经特地去向亚兰辞行,也想亚兰能够送送他。但他却失望了。今天他特意不辞而别,想悄悄地离开她,却又出人意料地在候车里与她不期而遇。莫非他们之间还真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莫非这都是命运之中的冥冥安排?

几天来,他一直想和她谈谈自己的心里话,却总是苦于没有那样的机会。即便是偶尔碰上了那样的机会,他又怯懦得鼓不起那种勇气来。他甚至有点恨亚兰,担心她是不是因为自己下放在农场,而她则是省京剧团的演员,因此开始瞧不起他,开始变心了。但就在那人声嘈杂的候车室里,她仍在自己面前表现出一如既往的热情来,他的那种担心也就发生了动摇。于是,几天来一直郁闷不解的心情也随之舒畅。他相信她并不曾变心。他相信她仍在心里爱着自己。他相信他们之间还充满着真情实感。

就又想起那天晚上做的那个荒唐可笑的恶梦来。按照浏阳人解梦的说法,做梦正好是相反。他梦见亚兰嫁给了别人,说明亚兰不会嫁给别人。他梦见亚兰不跟自己好了,说明她还会跟自己好。这样一想,他就又有点激动起来,甚至是有点陶醉了。他觉得亚兰还是很在乎他的。不但在乎,而且还对他充满着希望。不然的话,她就不会说出那关切他的话来。

因此,他觉得自己今天按时回到农场去的做法是对的。他就是要去创造条件,尽量地缩短他和亚兰之间的距离。他要争取在亚兰还没有移情别恋的时候就招工出来。只有那样,他们的爱情或许才会有一个可靠而又坚实的基础。到那时,他也就有勇气理直气壮地去向她求爱,去捅破那层横梗在他们心灵之间的那张沉重的薄纸了。

就这样美美地想着,一鸣很快就沉浸在美好未来的憧憬之中。

也许是阴差阳错,恰在这时,有一个衣着时髦的姑娘从他身边经过。又经不住列车的颠簸,便把手抓住了他伏着的茶几上。于是他抬起头来望了一眼。这一望,他就立刻惊呆了。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吴茵茵。

“茵茵,你也就回农场去?”真是冤家路窄,一鸣便有点尴尬地问。

“嗯。”吴茵茵只是点了点头,并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对一鸣的回答。

“还没有找到座位?来,这里正好还有一个!”

就想起刚到农场来时,吴茵茵掉行李的那个场面来。他当时不但帮她捡起散落一地的东西,还充满真诚地向她讨好,要帮她拿行李。却转眼间风吹云散,两人都把那段曾经令人啼笑皆非的往事当作了过眼云烟。

“不,我后面有位子。”吴茵茵象上次一样,仍不肯领情。她手里拿着一条毛巾,象是要去洗脸。

由于那火车是蒸汽机头,因此在行驶的过程中灰特别重。刚才跑了一个弯道,那煤屑便顺风吹进了车窗,直吹得吴茵茵满脖子都是,正痒得难受。于是想到盥洗间去洗洗。想不到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在这里碰上了一鸣。便只好自认倒楣。

其实,吴茵茵并不是不知道一鸣也在这趟车上。当她刚走进候车室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他。只见他正在和一位身材窈窕的姑娘谈得火热。于是一种女人特有的敏感,使她立刻断定那长相妖冶的姑娘就是陈亚兰——一个令她嫉妒得快要发疯的女人。于是她悄悄地隐入人群中,偷偷地打量她,看看那个令一鸣魂牵梦绕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自从江静屏向她揭穿了一鸣的秘密,陈亚兰的名字就一直象个驱赶不走的幽灵,时刻搔扰着她那紊乱的心。她用尽了女人的嫉妒,对陈亚兰进行了种种神秘的猜测。从容貌猜到身材,从衣着打扮猜到脾气性格,从家庭条件猜到气质修养。但无论她怎么猜测,却就是猜不出陈亚兰的整体形象来。她唯一熟悉的就是一鸣画在画夹中的那双眼睛。但那双眼睛却怎么看都和自己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候越看越觉得就是自己。因此越发怀疑陈亚兰一定是一位比自己还要妩媚动人的姑娘。

回家过年的日子里,吴茵茵一反常态,几乎没有跟同学们发疯一样地串门。她象个特务一样,一直在暗暗地跟踪一鸣。看他是不是在跟陈亚兰约会恋爱。她也发现过他们一起串门,但毕竟是人太多了,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没有看清过陈亚兰的真实面目。也发现他们一起看过电影,但是在夜里,她根本就看不清陈亚兰的脸。

于是死了心却仍不服气。她不甘心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本来完全可以属于自己的人,就这样属于了别人。而她,仅仅只是落后了一步而已。她好不后悔。

现在在车站又无意中碰上了他们,她那伤透了的心便又隐隐作痛起来。于是,一种好奇心驱使着她,使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陈亚兰看。

她惊骇了。也明白了。一鸣之所以会拜倒在陈亚兰的石榴裙下,而对自己的大胆追求无动于衷,完全是因为她那美丽的容貌。在那样一个天生丽质的姑娘面前,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动摇,都会屈服的。

因此到了上火车的时候,她极力回避一鸣,并希望自己最好不要和他坐在同一个车厢。想不到命运竟是如此地捉弄人,把两个本不该呆在一起的人,还是阴差阳错地弄到了一起。

于是,吴茵茵逃也似地跑到盥洗间里,对着洗脸盆上镜子里的自己黯然神伤。

待吴茵茵洗完脸,再从一鸣身边经过时,一鸣也就不再和她打招呼了。他知道吴茵茵在回避他,也就不愿再使她为难了。他非常理解她的那种伤感,那怕是对他的仇恨。

但他的心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为什么在过年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过要到她的家里去拜个年呢?那么一个小小的县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在七八天的时间里,竟连碰都没有碰过她一次呢?莫非她真的是由于自己的伤害,躲起来不愿见他的面了?如果真是那样,他一鸣的良心该受到怎样的谴责呀!

也许,她吴茵茵是在有意地回避他。因为他曾经伤害过她的心。因此,即便是现在在车上又见面了,那曾经受过的伤害也会条件反射,让她吴茵茵痛得如万箭穿心一般。

一鸣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呆呆地坐在车窗前,任那“咔嚓咔嚓”的声音辗轧着自己忏悔的心。虽然那种辗轧显得好残酷,好痛苦,但他却麻木得没有一点感觉。

列车终于到达了终点站——永和。站台上有人在走动。下车的接人的都有。一个个都匆匆忙忙的样子。

一鸣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一个女人的身上。他认真看了一下,是吴茵茵。

“怎么?到站了?”他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车厢,自言自语地说。

于是拿起行李,一个人怏怏地走下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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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六)

                     六十六

春节过得真快。七八天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但所有回家过年的知青都不想走了。他们觉得,只有这个小小的县城才是他们应呆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呆惯了。他们应该属于这里所有。

唯独一鸣觉得这过年就象是坐牢一样,是那么地漫长难熬。没有回来的时候,他是那么地想回来。现在回来了,他又是那么地想走。一天也不愿再呆了。他要回农场去。他觉得农场的寂寞比呆在家里的寂寞好受些。农场的痛苦也比这里的痛苦要甜。

于是,在多数知青还在犹豫不决的考虑要不要按时回农场的时候,一鸣却毫不犹豫毫不留连地决定回农场去。他准备搭那趟最早的车走。一旦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他便连忙收拾行李。也不准备跟亚兰打什么招呼,只是跟妈妈说了一声,就匆匆忙忙地往火车站赶。

令一鸣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他和亚兰还是在火车站碰见了。

“一鸣,你也这么早就走?”亚兰和她的表妹走在一起,好象也是来送客的样子。

“呆在家里也腻味,还不如早一点回去的好。”一鸣说。

“静屏也是刚走的。正好又可以送送你了!”亚兰便热情地对一鸣说。

一鸣就知道了亚兰这么早就出现在火车站,原来是来送江静屏的。因为江静屏和光宗现在正处于热恋之中,光宗又是醴浏铁路的职工,这样一来,江静屏基本上就是醴浏铁路的家属了。而光宗他们开的货运车后面都有一节“守车”,是可以坐人的。可能今天正好是光宗当班,或是光宗跟同事联系好了,坐这样的便车也可以省几角钱的车费。

现在听亚兰说又要送自己,就觉得有点假,有点虚伪。

“你快去买票吧,我们帮你看行李!”亚兰仍显得很热情地说。

一鸣就放下行李,跑过去买票去了。

等一鸣买了票回来,亚兰又说:“真想和你们在一起多呆几天。可是都身不由己。你们都要回农场去,我下午也要回长沙了。”

说这话时,一鸣看得出,亚兰那大得骇人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丝淡淡的哀愁和伤感。一鸣就又有点动摇起来。他不停地斜着眼睛看亚兰,如同要看透她的五脏六腑一样,看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都有纪律的要求,象我们农场还要求蛮严格的。”一鸣也有点伤感地说。

“还是要表现好一点,争取早点招工出来。”亚兰鼓励地说。

“知道的,也一直在那样做。”就又觉得那话变得真诚起来,并为那种真诚而深深地感动。于是在心里责怪自己太狭隘,太多疑,也太不理解她的难处了。

“这样就好。”声音低低的,低得几乎听不到。

候车室里人声嘈杂,显得乱糟糟的。播音员在嗲声嗲气在通知旅客进站上车。于是,等着赶车的人顿时骚动起来。一鸣也不得不拿起行李,依依不舍地离开亚兰她们。

“亚兰,再见!”一鸣的眼睛有点潮湿了。

“再见,一鸣!”亚兰的声音也显得有点哽咽。

于是俩人频频挥手。告别。

一直在旁边陪着他们说话的亚兰表妹,见一鸣进站上车了,就走近亚兰,咬着她的耳朵说:“亚兰姐,看得出,你们蛮好的!”

“鬼妹子,你知道什么!”亚兰瞪了表妹一眼,就拉着她的手往回走,“我们回家去!”

“你以为瞒得过我?我早就看出来了!”表妹显得很灵乏的样子。

“真的没有,都一个大屋里长大的,只是邻居,同学,在一起耍得好而已……”亚兰就这样解释。

“你不老实!你不承认!你还想骗我不是?”表妹仍不依不饶的。

“不跟你说了。真的,跟你也说不清楚!”亚兰就有点不想理她表妹了。

“我看他长得还蛮帅气的,人也老老实实的样子,和你蛮般配的!”亚兰越是不理她表妹,她表妹就越是抓住她不放。

“你还有完没完。高中都还没毕业,就象个恋爱专家一样,将来长大了还得了!”亚兰就反守为攻起来。

“我肯定不会象你一样!看准了的东西就一定要抓住不放,不然就要吃后悔药了!”表妹一副顽皮的样子望着亚兰一笑,直笑得亚兰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说也奇怪,经表妹这么一番取笑,亚兰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起热来。她脸红心跳地想:是不是自己和一鸣的关系过于亲密,以至于引起了表妹的胡乱猜想,还是他们之间真的有点那种意思,被表妹全部看出来了。老实说,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和一鸣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说自己不喜欢一鸣吧,那也是假的。两人从小在一起玩耍长大,同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读书。有很多美好的童年往事值得留恋。说自己喜欢他吧,又好象还没有萌生过那样的想法。就算是相爱,也从来没有谁主动挑明过。她觉得他们之间仿佛始终隔着一层薄薄的羞涩的纸,谁也没有勇气去把它撕开来。她甚至想,如果他们真的相爱的话,她宁愿那种爱心照不宣,她宁愿把那种爱珍藏在自己的心灵深处,让它去发酵,让它去膨胀,最后让它水到渠成!

现在自己的心思好象全被表妹看出来了,便感到了一种有如在众人面前坦胸露背般的羞涩。她那颗跳动了十八年的心,也仿佛一下子出了毛病,突然间心律失常,别别地跳得失去了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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