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别人讲那过去的事情(三)
笝笝的父亲是位老技工,在长沙工作了几十年,仍说一口上海话。笝笝的母亲相貌平常,却生了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按理说,我嫂子娘家这样的工人家庭,在文革中是相对安稳的,却不料同样也有灾祸降临。
文革爆发后,哥嫂的来信就中断了,去信也不见回音,让家人很是担忧,满世界都风风雨雨,不知他们在外地会遭遇些什么。一日,父亲挨完批斗回家,正碰着邮递员喊收信。他用颤抖的手接过后,看了一眼封面,便将信摔落在地,仰天一声悲叹:“珦儿完了!”
珦,即美玉。父亲希望儿子日后有出息,便给哥哥取了这个名。没有辜负父母亲的期望,哥哥长大后,果然是块“美玉”,不但外貌英俊,而且才华横溢。他虽是研究热工学的,却一点都不古板,跳舞拉琴,吟诗对句,泼墨挥毫,样样都行。在领导眼里,他是难得的人才;在女人眼里,他是少有的才子。好端端的这样一块“美玉”,为什么父亲接过信后,还未拆封,就说已经“完了”呢?原来,这是一封异乎寻常的信,外形皱巴巴的,留下了哥哥反复揉捏的痕迹。封面书写潦草,不见了哥哥往日字体的端正。打开一看,果然不出父亲所料,上面写着:“父母亲大人:恕珦儿不肖了……”
听闻哥哥的死讯,我号啕大哭,心如刀绞。同时,我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哥哥孝敬父母,疼爱妻儿,关怀弟妹,时时洋溢着青春活力,难道他会舍弃这一切而去结束自己生命?然而,这的确是真的!一段时间后,家人才详细知道了哥哥自杀的具体情形。文革一来,哥哥就被“揪”出挨批斗,说他是“苏修潜伏特务”,是“资产阶级腐化分子”,是“封建余孽的孝子贤孙”。总之,“封、资、修”三顶大帽子全都扣在头上,让哥哥感到无比窒息。他本是个才华出众且心高气傲的人,平日里出类拔萃,此时却受尽凌辱。他也是一个人,有血有肉,怎会轻易舍得与娇妻爱子离别?又怎会轻易舍得与父母弟妹永诀?但是,人格和尊严被肆意践踏,活着又还有什么意义?!在极度痛苦绝望中,哥哥选择了一条不归之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于是,他趁着茫茫夜色逃出“牛棚”,登上了一辆背离家乡方向疾驰的火车,愤然一跳,解脱了自己的痛苦,得到了自己的安宁。
后来,眼见着家人因哥哥自杀而遭受种种磨难,当时并不深入了解社会的我,也曾多次对天国里的哥哥发泄怨忿:哥哥啊,难道真的可以一死了结吗?你虽解脱了自己的痛苦,却增添了家人更多的悲哀,你虽得到了自己的安宁,却带给了家人更多的不幸。哥哥啊,你知道吗?你的“畏罪自杀”,成了嫂子不得不“划清阶级界限”的表态书,成了侄女身上贴着的“可耻”标签,成了父亲挨斗的“新罪证”,成了母亲心头“剜去的一块肉”,成了弟妹们吞下的“苦果”,成了笝笝父母失去颜面的“祸根”!哥哥啊,如果死而有灵,天国里的你看到这些后,又怎会得到永恒的安宁?!
由于哥哥和父亲的“罪过”,我家与笝笝家渐渐不再来往。最后一次在家中见到笝笝,是她和嫂子一道来接走侄女的时候。嫂子一进门,母亲就抱着她痛哭,父亲赶忙上前劝慰。笝笝低头站在旁边,默默地擦着眼泪。
当年,嫂子回长沙生下了女儿,我父母亲执意要将孩子留在身边带养,以便哥嫂在外地更好地工作。此日,嫂子来接走自己的女儿,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料却遭到了我父母亲的劝阻。
“爸爸妈妈,我要带馨馨走。”
“莫啰,你太苦了!放心吧,我们会把馨馨好好带大的。”
“……”
“爸爸妈妈,我还是要带馨馨走。”
“莫啰,多个拖累对你不好哩。你还年轻,遇着合适的,也好再成个家呀。”
“……”
最后,嫂子还是要带走女儿。
临别之际,我年仅四岁的侄女馨馨,伸出小手,哭着喊着:“我要娭毑!我要爷爷!”这声声呼叫,如同一把把锋利尖刀,狠狠地扎在人心上!
笝笝哀伤地望着我,没说一句话。
我也一样。
因为,人世间也有一条很宽很深的 “天河”!
山风于耳边呼啸,落叶在路上翻卷。嫂子、笝笝和侄女,渐行渐远……
我目送着,泪水模糊了她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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