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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夜,我知道他是不能离开艺术的了。离开艺术,他便是凡夫俗子,便是平庸的多余人。他已经有了集这种标本的癖好,面对这些连缀起来的骨骼,他有不同于比较解剖学家的发现。

他跟白骨打交道的时间不短了。起初不过为了果腹。许多医学院校及综合大学的生物系都找他定购人类骨骼标本。他有了制作的热情,觉得是门不错的手艺,同样需要专心致志,需要勇敢和勤劳。记不得从哪天起,学校不再上课了,再没人上门要货。就是原本定了货的也没人来履行合同。标本积压半楼,他整日面对这些标本发木。长久地无所事事,他开始精益求精于自己的作品,不断地摆弄它们,终于走进了自己的梦幻。他把这些由生命中最坚实的材料制成的作品组成乐队,是他赋予了它们灵魂。他又可以创作,又可以排练、演出了。在这城市边缘的木楼上,他把自己封锁在自己制造的幻境里。

那天早上我是冲着雨回家的。蒙头睡一天。我梦见他在荒原上呼唤,他呼唤一位大师,一位杰出的钢琴演奏家。他爬到山顶,看不清脸,只能听到声音。这声音已不是一个人的声音了,是雄浑的大合唱,继而变成万籁之交响,一切有灵物与无灵物的交响。这个梦很长,老是重复几个镜头。有几次我清楚是梦,刚到醒的边缘又沉回梦里去。等我挣扎醒来之后,已是下午两点钟。

 

没等到吃晚饭我又去找他。我有个想法,想把他从魔境中拖出来,长此以往人会消耗殆尽。路上碰见送葬的队伍,一路十几辆汽车。他们用冲锋枪送葬。柏油马路上满是子弹壳。头辆车载的灵柩,二辆车上坐满丧葬班子的吹鼓手。他们声嘶力竭吹着最流行的丧葬音乐,暗示死者是死得其所并重于泰山的。

我直往城外走去。

白走一趟,大门上挂着好大的老式铜锁。连去几次都是这样。等到贺驼子一个多月后从乡下回来,才请驼子打开楼上的锁进去看看。楼上依然如故,只是钢琴前的那具标本被撂到墙角去了。驼子认为,他是去了外地推销产品,这年月自己不找门路不行。

没过多久,有件事情使我和驼子非常不安。那天我去茶馆找驼子聊天,顺便把我不再回土方队的打算告诉他,有朋友介绍我去南门的一家街道工厂,那里的活要轻松些。驼子挽留我,说无论什么时候有难处就找他。

邻座有茶客挑逗海爹,“海爹呀,您老人家那鬼如今安在呀?”这人说完抿起嘴微笑。不料海爹并无难色,喝口茶从容答道:“那鬼么?早打了。如今祖坟山清吉了。”

驼子和我同时一怔,茶没喝完就去他家商量这事。驼子很慌:“哎呀,这酒癫子!莫不是去挖那座坟了?我跟他讲过那坟动不得,那坟虽说无主,却在人家祖坟山上......”后来又说,“不至于罢,总得有个尸呀。”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曾老师终于没有回来。

诗人郑玲老师说:“生活永远始于今天   在应该结束的时候    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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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季来临,这是土方队的淡季。贺驼子带上比他高出一头的老婆下乡走亲戚。我只得另谋生路,去一家街办工厂做钳工。一天下班,出厂门就碰见曾老师在麻石街上踟躇。一个可能是他旧游的人与他劈面相遇,站住想跟他打招呼。他却用如醉如痴的目光从那人脸上扫过,带着有点酒香的微笑蹒跚走了。我追上去,叫他“曾老师”。我一直这样称呼他的。他很高兴,怪我好久不去看他。我邀他喝酒,进一家偏僻的小酒店。他记起来我是工人文工团里最小的成员,回忆了一些当时的情景。我们谈得很投机。

他忽然沉默,自顾自喝闷酒。我以为是我什么话刺激了他。又听他说,弹钢琴的不行,手指太短了。我以为他是说的从前乐队里某人。我断定他醉了,搀他回去。一路他都咕嚕着,不行,不行,再找一个。天上乌云翻滚,道路漆黑。我很后悔喝得太久了。前头还有好长的泥泞路。

我扶他上楼。他的手不听话,费了点功夫才打开锁。灯光一亮,我着实大吃一惊。

这是一间很大的空房,面积是楼下一间堂屋两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杂屋的总和。没有天花板,瓦缝里不时漏出闪电的白光。一个很整齐的阵容摆在我面前,那是一群制作精良的人类骨骼标本。它们被按照舞台上的乐团那样布置。每具标本的颈椎骨上都用绸带系了一个领结。这些标本有站的有坐的(要使标本坐着可要费很多神思)。一架旧钢琴前也坐着一具标本,摆出弹奏的姿势。他摸着它的指骨给我看:“太不够修长了,对么?是个做粗活的。”我打了一个寒噤。

看来他是睡在木板上,木板放在四块窑砖上。旁边火缸上的小碟里有吃剩的卤菜。横七竖八许多空酒瓶。

乐谱满楼板都是,你会以为这里还住着猩猩。我发现他新写的手稿。在我看这些东西的时候,忽然响起急促的踢跶声。他又那样踏起楼板,兀然林立的标本随着楼板的震颤摇头摆足,在昏黄灯光下产生触目惊心的效果。我本来想就走,现在更想立刻离开这地方。不是怕,我并不怕。不过想离开罢了。正巧这时刻风雨大作雷电交加。我犹豫了一阵,想来想去还是留下了,把一个瓶子里剩下的酒喝得精光。幸好他不久就停下来,是想起有人在场罢?他指着木板对我说,“你睡这里,今夜回去不得。”我乘酒意和衣便睡,不再想跟他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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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上下雨天工地不开工,我就到驼子家去玩。可惜曾老师大都把自己锁在楼上。

只在他要处理骨头的时候才能接近他。骨头拿回来要执行去除软组织和打磨关节面等等工艺,这些都是在后坪中搭的茅屋里做的。茅屋里有口大铁锅,我帮忙煮过骨头。做完后,他递支烟酬谢我。

他收拾些骨头背上楼。驼子问他:“你为什么不去玩‘弹四郎’(丧葬音乐班子)呢?有吃有喝。凭你的本事,还不是头把彩。”他看都不看驼子,严肃得出我之所能料。“艺术是为活人服务的,我还没堕落到那种地步!”这话听上去,就跟他背的骨头一样硬。那时侯死人多,城里的丧葬音乐班子得到蓬勃发展。刚为这边的英雄送过葬,又有那边的烈士要追悼。一天下来,有几张大票子兑现不说,还可吃得个脑满肠肥。贺驼子做出哭笑不得的样子,显然认为曾老师叫化子嫌饭馊。

 

我这天坐得晚。贺驼子预言道:“你再坐会,包能听到他发酒疯。”果然,约莫晚上九点中的时候,楼板响起踢跶声。我记起他的烂皮鞋是钉了铁后跟的。这声音开始极轻,有如一只被风浪击得千疮百孔的小船躺在沙滩回忆往事,一圈圈波澜从他心的深处向空中扩展。踢跶声的节奏慢慢激越,楼板缝里有灰尘落下。驼子端茶避开去,独自坐坪里抽烟。他老婆抱着婴儿从内室出来,欢天喜地地叫:“啊,骨头响了,骨头响了。”我倒抽一口气。

节奏变得紧而密的了,逐渐变得狂热、炽烈,变得多情而贪婪。整座楼房都在抖。我全身紧缩,怕一根牵系他生命的弦突然断裂。灰尘纷纷下落,驼子坐坪里叹气。那婴儿哭,他娘骂道:“不值价的家伙,有这好的东西给你听还哭?”她把小屁股拍得脆响。

楼板上的节奏越来越疯狂,土地都在微微颤动。我相信只有入了魔才能这样表现,只有入魔才能把生命倾泻得这样彻底。他是在舞蹈,以一种特别方式寻求关于自我的解释。此刻他是一个舞蹈着的音乐家。一个只有脚功能的舞蹈家在阐释失去旋律的音乐家。他的音乐只留下硬朗节奏,犹如生命只剩下叩击有声的骨头。驼子说,这是他最快活的时侯,并不容易碰上他这样快活。

踢跶声停下来,寂静了好久。听见他开门。又隔了好久,听见他下楼。他只下一半,形销骨立倚在楼梯扶手上问驼子:“没酒了,你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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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当然已经知道曾老师现在赖以为生的手艺是制作人类骨骼标本,贺驼子还是从地上捡了几张过期的合同给我看。“你看,他就吃这个。”这些合同每张除数量参差外其他内容都是相同的:名称——人类骨骼标本;规格——常人高;材料——真骨。或者是:名称——分离头骨标本;规格——常人头骨;材料——真骨。难怪他麻袋里颅骨总是多一些。
 他每早跟驼子同赴茶馆,两人很默契地找个僻静角落坐下。叫竹篙的堂倌过来,隔一张方桌把滚烫的开水沏入两只积满茶釉的空杯,遂将铜壶一收,极利索。驼子就在这时侯向他提供有关迁坟徙墓的情报。告诉他某坟无主,某坟不能动,或者工地上挖出了多少口棺材。曾老师并不专心听,闭上眼睛象睡着了;忽然睁开眼,赶紧为东吃包子。

 有个叫海爹的茶客,天天贩卖南门外闹鬼的新闻。他有声有色,情节离奇。每讲到关节处,便缓缓昂起屁股说:“等我拿盘包子来。”海爹刁钻精细,兑开水拿包子是他代劳的时候多,不论排好长的队,钻进去摸起就走,端到桌子上偶尔多两个一个的。他拣两个包子,一糖一菜,去包子肚子上各咬一口,再合拢压扁,精心捏出荷叶边来,(这是关于包子的老牌吃法)。随着他牙关节的纵横捭阖,吐出蓬蓬热气,一颗露珠大小的鼻涕沾他髭上发光。“我满舅子那天上山砍柴,亲自看见那鬼从坟里拱出来。”他说着,侃侃罗列出十数条证据。遇上冥顽不灵的,把头一扭,半天不齿那人。他强调:“老子几十岁了,会诌胡说?还有鬼的鬼,影子的影子。魍魉就是。”

 驼子手捂茶杯一言不发,狡黠地笑。他双脚离地寸许,自在摆得清高。驼峰威武,显得桀骜简慢,那里头俨然装满权力或一些颠扑不破的东西。

 

  只有贺驼子敢当面奚落曾老师,笑他手无缚鸡之力,笑他孑然一身顾影自怜,笑他神楞楞鬼楞楞被人传为茶余酒后的谈资。不过只小声说,不让邻座的海爹听见。曾老师有时也反唇相讥,还算红润的嘴唇能道出机警的刻薄话令驼子语塞。这样的时候驼子就俯首喝茶,驼峰从背后拱上来给人一个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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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下力的时候他席地而坐,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二两装的扁酒瓶。他身边有一只麻袋和一把小钉耙。这回他用真正欣赏的眼光看着我了。其他人都坐在锄头把上休息,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撬棺材盖。

这是一副强壮的骨骼,下半身没腐烂完,臭气就是这些腐肉散发出来的。他跑到棺材边仔细察看指骨,这又使我纳闷。我没有冒昧问他,只觉得他仿佛沉溺于一个非常固执的梦境里。他露出苦笑,懒洋洋地收拾骨头。很不满意地把骨头扔进麻布袋。

 

我注意到每当工地上先天挖出了棺材或者当天要挖掘古墓,曾老师就会悄然来到工地上。他远远独坐树荫下喝酒,有时拿着树枝古里古怪挥舞着。在不是贺驼子的工地上要是出土了骨头,因为人不熟,他会耐心等到收工。他会在暮色苍茫中甚至深夜行动。有一次隔壁的工地挖出了一个墓葬群,那里白骨嶙峋,他在深夜不辞劳苦地左挑右拣,曾使撞见他的附近菜农大队的支部书记直打摆子三天。

 

不久我就知道了,曾老师能这样准确来到工地,都是贺驼子通风报信。

贺驼子是个侏儒,却是个卓绝的土方队长。如何笼络施工员如何软硬兼施自不在话下,他的拿手戏是会做一手绝妙假垛子。基建工地上的土垛子是计量土夫子们劳动的标尺。要想给属下提高收入,有必要加高垛子。贺驼子做的假垛子天衣无缝。(土垛子相当于Z轴,与X轴、Y轴定义的平面结合起来就算出土方量。平面很大,土垛子加高一点点可多拿好多钱)。

我刚来土方队的时候不喜欢驼子,都说土方队长是喝血的。慢慢地觉得他还好,还不见得怎样地心狠手辣。他高不过冬瓜,说起话来偏是盛气凌人的。“我不吓了你,老子楼上住的都是音乐家。”我这就知道,原来曾老师是他的房客。

一日驼子在工地上置酒豪饮。男男女女没大没小的端着泥巴碗你一口我一口。我坐扁担上发痴,空空地看天看地。后来,我起身去捉螳螂,看见曾老师在那里数蚂蚁。我带半瓶酒过去,才知他不是在数而是在跟踪。我装出对蚂蚁有跟他相同的兴趣,跟随蚂蚁跑了好长一段路。最后蚂蚁列队钻进一座坟墓里去了。那里有一个很隐蔽的洞,他扒开碎石杂草,说道:“这可能是盗墓贼留下的入口。”说着又把它掩蔽起来。他走上来靠墓碑坐下,喝着我带的酒,重复着工地上打夯的号子。那旋律极单调,不过他重复几遍后就有了发展,开始变奏。我认为他发挥得非常好。

他简直跟从前一样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有了好主意,哼一支他的歌。这招灵,他闪亮眼睛瞧我。我边哼歌边装着看蚂蚁。不料他竟没再理我,突然起身就走,差点被一个树桩绊倒在地。我赶忙扶他,边走边说,说他曾经是我们的辅导老师。他却尴尬。我敏感到可能是我(过去的)领导阶级身份作祟,便从容告诉他我已经不再是工人,是道道地地的土夫子。我很老实地说,倒没有被打成什么份子,只是看到单位里有挖掘不尽的坏人,生怕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挖掘出来,便毅然弃职出走。这当然是神经脆弱的表现。不过现在我的同事们正在同一面旗帜下相互打得头破血流,倒也不后悔当初丢掉了铁饭碗。他明显亲热些,把手放到我肩上下个陡坡。我没有久纠缠他,回工地做事去。我认为这些人虽然背时逆运,都还有本原的怪脾气。我的策略是慢慢接近他。

 

曾老师终于邀我喝早茶了.我每次都象赴什么盛会一样,早早起床赶到城边一家离他住处不远的茶馆与他晤面。往往驼子在场,往往是那些老茶客。到贺驼子家里坐过几回,却不蒙邀请上楼,曾老师只在楼下假驼子“一方宝地”接待我。驼子老婆有点神经质,听到厨房里哧哧的声音,高喊“骨头开了,骨头开了”。她闪着一对大奶子,把一盆排骨汤端到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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