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下力的时候他席地而坐,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二两装的扁酒瓶。他身边有一只麻袋和一把小钉耙。这回他用真正欣赏的眼光看着我了。其他人都坐在锄头把上休息,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撬棺材盖。
这是一副强壮的骨骼,下半身没腐烂完,臭气就是这些腐肉散发出来的。他跑到棺材边仔细察看指骨,这又使我纳闷。我没有冒昧问他,只觉得他仿佛沉溺于一个非常固执的梦境里。他露出苦笑,懒洋洋地收拾骨头。很不满意地把骨头扔进麻布袋。
我注意到每当工地上先天挖出了棺材或者当天要挖掘古墓,曾老师就会悄然来到工地上。他远远独坐树荫下喝酒,有时拿着树枝古里古怪挥舞着。在不是贺驼子的工地上要是出土了骨头,因为人不熟,他会耐心等到收工。他会在暮色苍茫中甚至深夜行动。有一次隔壁的工地挖出了一个墓葬群,那里白骨嶙峋,他在深夜不辞劳苦地左挑右拣,曾使撞见他的附近菜农大队的支部书记直打摆子三天。
不久我就知道了,曾老师能这样准确来到工地,都是贺驼子通风报信。
贺驼子是个侏儒,却是个卓绝的土方队长。如何笼络施工员如何软硬兼施自不在话下,他的拿手戏是会做一手绝妙假垛子。基建工地上的土垛子是计量土夫子们劳动的标尺。要想给属下提高收入,有必要加高垛子。贺驼子做的假垛子天衣无缝。(土垛子相当于Z轴,与X轴、Y轴定义的平面结合起来就算出土方量。平面很大,土垛子加高一点点可多拿好多钱)。
我刚来土方队的时候不喜欢驼子,都说土方队长是喝血的。慢慢地觉得他还好,还不见得怎样地心狠手辣。他高不过冬瓜,说起话来偏是盛气凌人的。“我不吓了你,老子楼上住的都是音乐家。”我这就知道,原来曾老师是他的房客。
一日驼子在工地上置酒豪饮。男男女女没大没小的端着泥巴碗你一口我一口。我坐扁担上发痴,空空地看天看地。后来,我起身去捉螳螂,看见曾老师在那里数蚂蚁。我带半瓶酒过去,才知他不是在数而是在跟踪。我装出对蚂蚁有跟他相同的兴趣,跟随蚂蚁跑了好长一段路。最后蚂蚁列队钻进一座坟墓里去了。那里有一个很隐蔽的洞,他扒开碎石杂草,说道:“这可能是盗墓贼留下的入口。”说着又把它掩蔽起来。他走上来靠墓碑坐下,喝着我带的酒,重复着工地上打夯的号子。那旋律极单调,不过他重复几遍后就有了发展,开始变奏。我认为他发挥得非常好。
他简直跟从前一样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有了好主意,哼一支他的歌。这招灵,他闪亮眼睛瞧我。我边哼歌边装着看蚂蚁。不料他竟没再理我,突然起身就走,差点被一个树桩绊倒在地。我赶忙扶他,边走边说,说他曾经是我们的辅导老师。他却尴尬。我敏感到可能是我(过去的)领导阶级身份作祟,便从容告诉他我已经不再是工人,是道道地地的土夫子。我很老实地说,倒没有被打成什么份子,只是看到单位里有挖掘不尽的坏人,生怕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挖掘出来,便毅然弃职出走。这当然是神经脆弱的表现。不过现在我的同事们正在同一面旗帜下相互打得头破血流,倒也不后悔当初丢掉了铁饭碗。他明显亲热些,把手放到我肩上下个陡坡。我没有久纠缠他,回工地做事去。我认为这些人虽然背时逆运,都还有本原的怪脾气。我的策略是慢慢接近他。
曾老师终于邀我喝早茶了.我每次都象赴什么盛会一样,早早起床赶到城边一家离他住处不远的茶馆与他晤面。往往驼子在场,往往是那些老茶客。到贺驼子家里坐过几回,却不蒙邀请上楼,曾老师只在楼下假驼子“一方宝地”接待我。驼子老婆有点神经质,听到厨房里哧哧的声音,高喊“骨头开了,骨头开了”。她闪着一对大奶子,把一盆排骨汤端到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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