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也有记忆最清晰最深刻的一幕,那是访问瑶山的一幕,那是到瑶胞狗仔家做客的一幕。
“马畔”领着我向瑶山走去。“马畔”说,他们桃川洞的知青,砍柴路径越来越远,经常要跑30多里的瑶山。瑶山下有叫狗仔的一家,母子相依为命。知青将砍下的湿柴堆放他家晒干,过几天再挑干柴回去,减少了许多劳动。至于在他家讨杯水,吃餐饭,都是有的。还说狗仔母子都是知青的老朋友,以打消我怕去陌生人家的顾虑。
在两山相夹的一条泥路上走了三四个小时,终于见到了狗仔。黑红皮肤,大眼晴,娃娃脸,精干的小个子,十七八岁小青年(后来知道他已22岁),沾满泥的赤足,拿把大锄头站在溪边侍弄着什么。“马畔”打过招呼,介绍了我,说要到他家去。狗仔只是笑,有点“傻”那种。没有欢迎等客气话,只是说:你们先去,我妈在家。“马畔”说一声快点回啊,也就直接往他家走。
过一口水塘就看到坐在门前青石墩上的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看不出她的年龄,以狗仔还是小青年衡量,应不超过60岁。她以和狗仔同样的笑容将我们迎进屋。她的话多一点,和“马畔”对话我极难听懂,只见不断地大笑。“马畔”时不时“翻译”几句,原来她竟关心我们以及狗仔的恋爱婚姻呢。
我盼望狗仔回来,他能讲普通话,能听懂长沙话,他回家我就不至于做“哑巴”。聊天有那么一段时间了,太阳显出要落山的颜色,大家脸上显出要吃饭的颜色,狗仔仍没有回;太阳下山了,村子里晚炊的烟雾几乎散尽,几乎要掌灯的时候,禾场里才见狗仔朦胧的身影。他背枝猎枪,手里提着什么。
一进屋,仍是带“傻”的微笑,说是上山了,打猎了,猎到一只野兔了。
母子于是点灯生火架鼎锅,忙碌起来。
饭菜端上来时,我估计已是9点多。一盆野兔肉,一盘油炸花生米(不记得有无其他菜式)加自酿米酒,“马畔”边说边饮边吃,毫不犹豫。我则有些担心未拔光的毛发,未洗净的血污,又有些怕吃肥,怕吃内脏,灯光太暗(不记得是煤油灯,豆油灯,还是别的什么灯),吃得未免迟疑。看到狗仔母子疲惫的眼神,慈爱的笑脸,肚子也早在“闹革命”,终于也狼吞虎咽起来。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60多年唯一一次吃野兔肉。
声嘶力竭的鸡叫把我吵醒,睁眼一看,四周仍漆黑一片。略一翻身,手就几乎要从高低不平的床板的大裂口中掉下去,只好一动不动。这是狗仔家的阁楼,这样的床,怎么昨晚就那么快睡着了呢。
光线慢慢从屋顶从墙缝透进来,楼下有狗仔母子的说话声,大约该起床了。下楼一看,饭菜已摆在桌上,竟有一盆鸡!“半夜鸡叫”原是他们的杰作!
外面炊烟散漫,太阳还在地平线以下,大约只是凌晨6点多。
昨晚我们说过今早去“朝东”赶闹子,早餐随便。谁知——
深夜烹兔,凌晨宰鸡,在深山瑶寨,在贫困的狗仔家。
离开狗仔家时,母子站在门口久久目送,我们一再回头。想不到这一别,重见时已是20年后,狗仔母亲早已作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