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脑海中瞬间的感觉是非常奇妙却很难抓住的;心情转瞬即逝,罗丹却迅速地攫住了然后在心里一点点化开、润泽、生成,成为她心灵中思想的语言,在纸上从容道出。有人会说罗丹的灵感怎么来得这样快?比如这样的句子:“行人脚步匆匆,却走不出雨帘”,“伞在雨中飘动,雨水在伞上蹦跳着”,“虚虚实实的雨景图陡然被剪刀剪去了一角似的”。《缺角的风景》。这里与其说运用了五官通感和比喻的修辞手法,不如说是灵感在跳动,生动而新鲜。其实,灵敏的感觉即使是生来就有的,也不可能持续,除非强学深思,悟性才会保留,灵感才会如泉涌出。此时灵感就升华为感悟,像《火龙》中的火把,像《山口》中的老大娘,像《菜花开的日子》中淡黄的菜花……
叙事:罗丹的散文多数是叙事的。我们知道,散文大致分为叙事(或记事)、论理、抒情三类,而散文家往往会将三类的形式结合起来,只是有重有轻,以其轻重判定类别。罗丹也写了很多抒情的诗化的散文,但她的叙事散文应该是她的主体;这是因为,她实在有太多的事要叙:儿时的事、家里的事、农村的事、婚姻爱情工作学习等等,她有太多的块垒与纠结、太多的不解与省悟、太多的渴求与快乐,她必须一一叙说出来。而她的叙说不是简单直接甚至生硬笨拙的搬动,而是(经常是)从主观的、内省的角度,在心灵情感的微妙变化中不知不觉地实现转移;不是静止地、有距离地叙事,而是在动态中、身历其境中以意识的流动和沉思完成的。从《血色花瓣》、《我是老屋的窗》等作品中都可以感觉到她对叙事散文的匠心。这颇像现代派小说的手法。顺便说一句,罗丹如果写小说,相信一定会走先锋主义的路子。
情感:读罗丹的散文,不谈及她的情感等于没有触及她的内心世界。实际上,情感真实正是罗丹散文的灵魂。但我只能皮相地谈谈感觉;女人心,海底针,我能知道多少?
我想说的是,罗丹是一个既真实又知性的女人,不是某些张牙舞爪、歇斯底里满面戾气的大女人,也不是那些小布尔乔亚的装雅致玩格调的小女人。她有痛苦和屈辱,但她的尊严与大度不在表面而在心里(《木栅栏》)。我猜想,她身上一定有她婆婆的基因:坚强而不恣意,自然而不散乱。她绝不高调也不故作低调,敢于剖白自己而从不煽情,她打开心扉,却总是控制得宜。
散文诗《落叶》或许是她对自己情感的集中述说;以第一人称讲述落叶的心路历程,爱与痛,生与死的感悟,直陈的心理告白,五颜六色的意象,情感的浓烈使人想到石评梅的《墓畔哀歌》,但没有那样地颓废和清冷凄苦,而是怀着希望和期待。我觉得,有了罗丹的《落叶》,别人很难再写出这样兼有情感深度和文字艺术的落叶题材了。
而在另一篇写在行旅中的散文《走牛头坳的女人》里,我很欣喜地看到她的另一种情怀。这篇文章写得非常地细腻,不像她很多故事是大开大合的。事情很简单:一群山里的女人翻过高陡难走的牛头坳去县城赶集。罗丹用了朴实而精粹的文字;先是写到牛头坳的难走,接下来说女人为什么初一十五要过坳赶集,再接下来便细细地写女人们赶集前的准备,其中采用了心理描述的手法。然后第二天清晨,女人们要出发了,罗丹写道:
“走啊!女人们从各自的家门走出来,三四人一行、五六人一组。她们背着背篓,挎着竹篮,挑着细箩,扭动腰身。银手镯叮叮当当地响,大裤脚一撇一捺地摆。牛头坳上便有了最为鲜活的颜色。”“女人花花绿绿的身影像旗帜,牛头坳上便是彩旗飞舞;女人的脚步生风,手臂生风,笑声生风;温柔的风,热烈的风,,牛头坳上便是清风荡漾。天在走,云在转,牛头坳上的石头都在动。”罗丹写这些女人时,她心里也是清风荡漾,充满了对这些朴实女人的认同感与爱意。再接下来,她好像在她们中间一道翻过牛头坳,身边有精精致致的大嫂、负重的大娘、缠着娃娃的年轻媳妇、衣裳鲜艳的姑娘,人各有不同,心思也就各异,快乐或沉重或忧伤;罗丹的叙述直指人心,准确得像说自己的心事。但当她们到达坳顶时,此刻,也仅仅是此刻,她们都抛掉了一切:
“坳上的云朵儿走了一朵又来一朵,到达山顶的女人就像站在了白云下,她们喊着:看到县城了!”
瞬时的忘情一喊,将这些朴实女人的美丽心灵全部释放,推向极致;与此同时,罗丹也抛掉了一切,和她们一起在喊,她已经和她们融入其中鱼水相亲,或许,她本来就在她们中间。此时我看到的是罗丹炽热的情感和她博大的人文情怀。
我想,这就是真正的罗丹:真实、纯粹、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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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在想,散文是什么?人们都知道最简单的定义,就是韵文以外并区别于小说、戏剧的一种文体。我见过很多对散文家的评语,总喜欢用这样一类的词:清新、隽永、优美、温婉、冷峻、恣肆、轻盈、简练……这一大堆词使人炫目,却不得要领。我觉得有点意思的是近年来喊出的两个口号:一个是“新散文”,一个是“在场主义散文”。遗憾地是,我至今还没有读到他们的作品,如《旧宫殿》和《七城书》等等。
但好在有了罗丹的散文;她的自觉自为,可以让我们看到一个完整的文本,窥见优秀作品的某些奥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