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别人讲那过去的事情(四)
1969年元月,随着长沙码头一声轮船的汽笛长鸣,我开始了十年的知青生活。
来到湖乡,对于我这十六岁的城里伢子来说,首先就得过劳动关。若说苦的农活,莫过于背犁。湖田里泥脚齐大腿深,牛下田拔蹄不出,只得靠人力翻耕。于是,一位农民在后掌铧,几个男知青在前面奋力用绳拉牵,累得黑汗水流,气喘吁吁,只比那长江纤夫多穿了条裤衩。若说脏的农活,就要数推泥筏子了。耙田之前,有道下肥工序,要从大凼里挖出臭气熏天的沤肥,堆在木制筏子上,再推至田间撒开。收工后,几个男知青干得浑身脏透,以至于“久闻不知其臭”,吃起饭来格外香。
这些苦活脏活,知青哥们都没二话地干过。但是,每逢要在田里除草时,我就偏偏要躲工。许多乡下除草都是拄棍站着用脚擂,而这湖区却是弓着背用手抓。碰着二十几亩的大丘田,狗爬式地抓啊抓,半天一趟都上不得岸,好不容易抓到了头,人也得像狗一样爬上来。不知怎的,这单调枯燥且样式丑陋的农活,时常让我想起了叶挺的诗句:“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那年,为了按上面规定的时间完成扯草任务,生产队商议决定分户包干。为防止知青“集体罢工”,队委会还特意出台了 “化整为零,搭配到户”的措施。怎么将我“搭配”呢?社员们推来推去,我就只能被队长家接收。殊不知,我是个只由得自己性情的人,想干就干,不干就是不干!哪管你是什么“长”的。
这天,出工哨刚响,我便一溜烟躲进了邻队知青组,叫朋友们上工前把门反锁了。长了心眼的生产队长紧追而至,无奈门窗紧闭,便在屋外大叫起来:
“小Z,你莫躲啰,我晓得你在这里!”
我不吱声。
“别个都搞得,你怎么就搞不得啰。要图个好好表现噻。”
我仍不吱声。
“你这是害了我家呀!爷呃,求求你了,做点点好事啰!”
我就是不吱声。
最后,队长只得骂骂咧咧地走了。
屋外渐渐静了下来,我躺在床上,闲极无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喂,快起来,懒鬼!”
突然,我被叫喊声惊醒,一翻身坐了起来。原以为是气愤不已的队长破门而入,可仔细一看,站在面前的,竟是邻队女知青媞媞。
媞媞是个很温柔的“知青妹佗”,圆圆的脸,眯眯的笑,细细的声。不久前,能歌善舞的她被抽调去了公社文艺宣传队,怎么又回来了呢?
“喊么子啰,吓我一跳哩。”
“是有事才喊你噻。”
“是大队要批斗我呗。”
“哪里啰,是公社宣传队要你去哩!”
说也奇怪,自从一来到“广阔天地”后,我以往的忧郁情绪荡然无存。生活真是变化莫测哦,不管是曾经的“红卫兵”,还是过去的“狗崽子”,如今又成了命运相同的伙伴,都有了一个共同的称谓---“知青”。正如经典语录所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大下放的头两年,“安置费”使知青生活暂时无忧,也少有招工招生之事让大伙烦心。劳动之余,年轻的哥们姐们,尤其是活跃分子,结伴串门,谈天说地,抽烟喝酒,打牌下棋,嬉戏耍闹……总之,无拘无束,无所不乐。其中,自然少不了要跳舞唱歌。记得邻队一个知青组,有几个矜持的“妹佗”,不屑跟我们几个调皮伢子交往。于是,在夜幕的掩护下,我们就特意对着她们的知青屋展开了“酸溜溜”的情歌攻势,什么“在那遥远的地方”呀,什么“红玫花儿开”呀,什么“女儿家的心上起波浪”呀,等等。她们那边也不含糊,就用革命样板戏的唱段义正词严地给予回击:“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你来我往,唱完一首又一首,瞎闹了大半晚。
然而,大家都没想到,这事儿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先是被县里来大队蹲点的工作组视为“唱黄色歌曲”,当成“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往上汇报。后来,大概是因为这现象太普遍,上面领导觉得还是因势利导为好,于是号召各地知青发挥特长,组建成业余性质的文艺宣传队。我和媞媞就是在大队排节目时混熟的。现在,经她极力推荐,公社竟然同意我这“调皮伢子”参加“更高级别”的文艺宣传队,真让人“受宠若惊”。想到生活又将有新的内容,想到自己又将有新的朋友,我更是兴奋不已!
我约定媞媞下午一块儿去公社后,自己先回了生产队。在田里埋头爬着扯草的队长见我跑来,开始还以为我“改过自新”了哩。当听我说明要去公社的事情后,他怔了一下,随即连声说道:“好事,好事,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我,会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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