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贱
狗贱姓王,王家村人。农村有种说法:小孩名字取得越贱越好养。狗贱的父母四十多岁才生了这个儿子,巴望他命贱好养,就给他取了狗贱这名字,意思是像狗一样下贱。
狗贱的命还确实是贱。十岁时上树掏鸟窝,从四米多高的树上掉下来,看见的人都说:不死也要断手断脚。他却不慌不忙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说:没事,没事。十八岁那年去修水库,跟两个年轻人一起挖神仙土(把底子挖空,让上面的土自己塌下来),三个人同时被埋在土里,那两个人被挖出来后又埋到了地下,狗贱被挖出来后,眼睛眨巴眨巴又活了过来。村里人都说:狗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过了两年,全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工作组与贫下中农三结合,同吃、同住、同劳动。王家村的工作组就吃住在狗贱家。狗贱家是响当当的贫农,狗贱自然而然就根红苗子正。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有力气,干活吃得苦。就是没有文化,虽然也上过几天扫盲夜校,但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工作组的赖组长有心要把狗贱培养成革命事业接班人,就尽力地教导狗贱。白天出集体工,狗贱出工走在前面,收工走在后面,吃苦耐劳,专拣重活干。晚上就着煤油灯,工作组的同志轮流给狗贱辅导文化,教他识文断字,教他背诵毛主席语录。尽管狗贱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但在工作组的悉心指导下,没过多久,狗贱就能背出十几篇语录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工作组的培养教育下,狗贱入了党,当上了生产队长。
文化大革命斗争形势越来越高涨,一些地方已开始镇压“地富反坏右份子”。听说邻近的一个县一天就杀了几百人。不少“地富反坏右”家庭被斩草除根,老少不留。有的是被枪毙的,有的是被砍头的,还有的是一家被推下地窖活埋的。王家村的工作组必须适应形势的发展,跟上革命的步伐。工作组的赖组长就给狗贱做工作: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你要紧跟大好形势,大胆地开展革命斗争,在斗争中锻炼,在斗争中成长。现在不少地方都在镇压“地富反坏右份子”,我们村不能像一潭死水,你作为村里的党员干部,要冲锋在前,带头镇压“地富反坏右”。狗贱想:讲话容易做事难。我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毕竟从来没有杀过人。村里虽然也有几个地主、富农份子,但都是同宗同族,沾亲带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好说杀就杀?
正在这时,王琢文回村来了。王琢文的父亲是王家村最大的地主,解放前有水田200多亩。家里富有,为人却吝啬,连自己家里吃的猪肉都选便宜的猪婆肉买。村里人说:他虽然富有,却一辈子没吃过好的、穿过好的。千省万省,省下万贯家财,到头来划个地主,挨了枪子。琢文从小就被送到外面读书,后来当了大学教授。因为父亲被镇压,母亲又改嫁离开了王家村,他就一直没回村里来。这次回来是因为在学校被作为反动学术权威经常挨批斗,难以安身,想到老家是农村,阶级斗争应该没有城里激烈,不如回家避避难。
工作组的赖组长知道琢文回来了,就对狗贱说:王琢文回来了,天上掉下的一个镇压对象。你想,琢文的父亲是地主,是靠剥削劳动人民血汗发家致富的。而琢文到外面读书、当教授用的都是剥削来的钱,也是剥削阶级,地主份子。况且他这时候好好的城里不呆躲回农村来,一定是躲避文化大革命,一定是有大问题的人。你拿他开刀,把他镇压了绝对没错。狗贱想想也是:尽管按宗族辈份他要叫琢文一声大叔,但琢文从小就在外面,没有同村人朝夕相见的情感,杀他比杀村里的地主、富农份子好抹情面。再说,他这样的人,我不杀他,到城里去也会被人杀。在村里杀了也算叶落归根,不致于当孤魂野鬼。
那天上午,狗贱就组织村民召开了批斗琢文的大会。会上狗贱带头控诉了琢文的罪行。尽管讲话吞吞吐吐,但工作组长教他的关键的几句话还是说了出来:王琢文是地主的狗崽子,他父亲是我们村最大的地主,解放前剥削压迫了我们贫下中农。王琢文是靠吃剥削饭长大的,是靠用剥削钱读书当教授的。这个地主狗崽子还是反动学术权威,他躲回老家来,妄图躲避文化大革命,躲避阶级斗争,我们贫下中农坚决不答应。现在我代表王家村全体贫下中农,宣布对王琢文实行镇压。
会后,狗贱就押着五花大绑的王琢文向村后的乱葬岗走去。一路上,琢文声泪俱下,苦苦哀求:狗贱,我是你叔,我一辈子没做过反党反人民的事,一辈子没做过违背良心的事。你放了我,我马上就走,不在村里呆一分钟,不给你们添麻烦。狗贱说:放了你我怎么向工作组交差?放了你我不就成了坏份子?我放了你,你到外面也要被人杀,死在村里总比死在外面好,也算叶落归根。
在乱葬岗的一株大树下,王琢文跪在地上。他已声嘶力竭,他知道再求也无用了,便闭上眼睛,平静地说:你们乱杀人,总有一天要偿命的。狗贱扬起刀,做了个试砍的动作,然后对准琢文的脖子一刀砍下去。一股鲜血飞出来,溅了狗贱一身。
从此,狗贱身价倍增。他当上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在村里走路都昂首挺胸,两手交叉放在背后。村里人见了他都低头让道,叫他一声“王支书”。他娶了妻子,生了儿子,过了十年风风光光的日子。他早把杀琢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但十年的好景转眼就变了。形势的变化让他两眼抹黑。先是分田到户,不再出集体工。村民各人种各人的田,捞自己的钱。有了钱有了粮胆子也壮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尊重他,有的人见了他故意把胸脯挺得比他的还高。接着他的支书职务也被撤了,说他没有文化,不懂科学,不能带领村民致富,不能适应改革开放的形势。
不久,村子里传出消息:文化大革命运动中被错批错杀的人要给予平反。对乱杀人的凶手该追责的要追责,该判刑的要判刑。原本就很失落的狗贱听到这消息,更是睛天霹雳,从此一蹶不振。他整天坐卧不安,一躺上床就做恶梦,梦见琢文满身是血,拉着他要他偿命。就是醒着的时候,十年前乱葬岗上他挥刀杀人、鲜血飞溅的情景也总是在眼前出现,琢文那苦苦哀求的声音和最后那句“杀人要偿命”的话常常在耳边萦绕。他整天神思恍惚,耷拉着脑袋,不时地自言自语。
那天早上,他身上背着杀虫机,手上提一瓶农药,向村后乱葬岗走去。那行装就像是要去田里杀虫。他走上乱葬岗,踉踉跄跄地走到王琢文的坟头,放下杀虫机,双膝跪下,对着坟头作了三个揖,泪流满面地哭着:琢文叔,我对不起你。你说的杀人要偿命,我给你偿命来了。说完就拧开农药瓶,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地把一瓶农药喝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