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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乐老师

 

                             我的音乐老师

 

 


    我没有进过学校,我讲的音乐老师是工人合唱团的音乐老师。他姓曾,我不忍提起他的名字。小时候我崇敬很多人,曾老师就是一个。他是音乐家。不过等到我结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靠制作人类骨骼标本为生的人了。
    五十年代初期,我在一家工厂当学徒,很喜欢唱歌演戏的,参加过省工人合唱团这类的组织,曾老师作为音乐家,常常来辅导我们。他有名,人也精致,又正好有几支歌被我们满崇拜地唱着。所以他就是大人物。后来晓得他还是一个进步音乐工作者,地下的时候写过骂反动派的歌,组织过迎接解放的群众活动;土改中有支歌鼓舞过千千万万闹翻身的农民。这就更坚定了我对他的敬意。
    我不懂音乐,只是爱唱歌。跟我在同一合唱团的师兄好象比我懂,晚上在宿舍里夸他哪段过门写得好,哪段和声配得好,随口就哩哩弄弄地哼。我觉得挺带劲。于是也试图去发掘他的音乐的精妙处,好去奉承他,好去充内行,跟他交个朋友。可是我没成功。我能说的人家都说了,是人家说了才学舌的,所以讨不得他半句话。
    每当他来,我尽量突出我的音乐天才以求他另眼相看,求他引我为知音。谁知他根本不理我,这就使他更显得高大,更值得我攀附。有一次他走出工人合唱团的活动室,潇洒多姿的呢大衣从我脸上拂过去,那感受就跟成年后女朋友的头发从我脸上拂过去一样。我多少有点委屈,恨他不识人才。直到今天,在认真回忆他的此刻,才想到怪不得他。那时我不过十二三岁,一个快要三十岁的艺术家,怎么会把一个自命不凡的小鬼放在眼里呢。
    他皮肤白皙,戴一副金丝眼镜。话不多。走起路来看得出急躁,总是一脚碰在凳脚上一头砸在门框上。当时的省工人合唱团素质还不错,他很是乐意来辅导的。只在他指挥我们的时候才能见到他的微笑,只在他跟我们一起唱的时候才觉得他是可亲的。他总是要求我们唱出力量唱出希望,要把新中国的朝气唱出来。
有一次他终于注意到我了。我在大合唱时唱得出人头地。演出完后他把我拉到一边说,合唱不是独唱,要服从于整体,不能突出个人,要通过群体来表现。说完他就走了。临走时他把大衣往身上一披,那风度,那派头,令我几十年梦寐求之一件相同的大衣而不得。如今我买得起一件大衣了,可已失去配得上它的风采。背驼了顶秃了,终此生不打算穿那样神气的大衣了。
    后来离开了工人合唱团。我想是在那每天晚上要开两个会的岁月,是在那不开会就加班的岁月。当然把他忘了。这时的工人业余文艺活动也不象早先的那样诚挚、热烈。所有的文化活动慢慢带上一层曖眛色彩。就是不加班不开会,我也会知趣不再参加。

    一九五六年夏天,有人送我一张音乐会的入场券。记得是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妹子。我这才知道他原来可以指挥庞大的乐团。曲目单上介绍他还喝过海水,在巴黎先学舞蹈后学音乐,这使我觉得原先对他的崇拜还是稚气十足的。他一出场,我就向旁边的女朋友炫耀我早就认识他,还跟他说过话。我虚构了我和他促膝交谈的场面。我的女朋友马上把脸蛋兴奋得更加圆滚了些。透明的天幕深远而魅惑,音乐使我忘记了身边那样可爱的人。我终场沉浸在有些惆怅又有些亢奋的情绪里。我觉得他给我的启发是不止于美感的。
    以后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以后有人用矿石收音机收听《美国之音》,听到他的作品在维也纳演奏。在维也纳!吓死人的。我们只敢悄悄地传。其实我们已经没有多少热忱关心这些事了。

 

 

    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已是站在城外的一座荒丘上举着一把半损的锄头。这把锄头不知怎么地卡进一口棺材的缝隙里了。我撬了几撬,立即冲出令人作呕的恶臭。近旁的土夫子们掩鼻跑开。最大惊小怪的是女夫子们,她们把锄头扁担一撂边跑边叫:“唉哟,我都要晕了!”土方队长(也就是包工头)贺驼子走过来,在一个从他身边跑开去的女人屁股上拍了一掌。“叫什么,比你男人狐狸骚还难闻呐!”他近前棺材看了看,说到:“把酒癫子喊来,等他来收拾。”那口吻特别权威。
    不等人去喊,叫酒癫子的人已经闻风来了。他饶有兴趣地绕棺三匝,同时请几个夫子(也包括我)帮忙把棺材挖出来。我一眼认出来此人就是曾老师。一点没有惊诧,他落到这步田地我马上就有一个解释。我已认识不少落魄读书人。那件曾使我羡慕不已的大衣如今残败失色,金丝眼镜有一边是用麻绳挂在耳后的。胡须很长,一副邋遢像。还有用袖口拭口水这样算不得文雅的动作。这回应该有机会真正跟他促膝谈心了。但我没有急功近利仓促去攀交情,只是替他卖命地挖;当然也纳闷他对死人的兴趣。

    在我们下力的时候他席地而坐,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二两装的扁酒瓶。他身边有一只麻袋和一把小钉耙。这回他用真正欣赏的眼光看着我了。其他人都坐在锄头把上休息,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撬棺材盖。
    这是一副强壮的骨骼,下半身没腐烂完,臭气就是这些腐肉散发出来的。他跑到棺材边仔细察看指骨,这又使我纳闷。我没有冒昧问他,只觉得他仿佛沉溺于一个非常固执的梦境里。他露出苦笑,懒洋洋地收拾骨头。很不满意地把骨头扔进麻布袋。

    我注意到每当工地上先天挖出了棺材或者当天要挖掘古墓,曾老师就会悄然来到工地上。他远远独坐树荫下喝酒,有时拿着树枝古里古怪挥舞着。在不是贺驼子的工地上要是出土了骨头,因为人不熟,他会耐心等到收工。他会在暮色苍茫中甚至深夜行动。有一次隔壁的工地挖出了一个墓葬群,那里白骨嶙峋,他在深夜不辞劳苦地左挑右拣,曾使撞见他的附近菜农大队的支部书记直打摆子三天。

    不久我就知道了,曾老师能这样准确来到工地,都是贺驼子通风报信。
    贺驼子是个侏儒,却是个卓绝的土方队长。如何笼络施工员如何软硬兼施自不在话下,他的拿手戏是会做一手绝妙假垛子。基建工地上的土垛子是计量土夫子们劳动的标尺。要想给属下提高收入,有必要加高垛子。贺驼子做的假垛子天衣无缝。(土垛子相当于Z轴,与X轴、Y轴定义的平面结合起来就算出土方量。平面很大,土垛子加高一点点可多拿好多钱)。
    我刚来土方队的时候不喜欢驼子,都说土方队长是喝血的。慢慢地觉得他还好,还不见得怎样地心狠手辣。他高不过冬瓜,说起话来偏是盛气凌人的。“我不吓了你,老子楼上住的都是音乐家。”我这就知道,原来曾老师是他的房客。
    一日驼子在工地上置酒豪饮。男男女女没大没小的端着泥巴碗你一口我一口。我坐扁担上发痴,空空地看天看地。后来,我起身去捉螳螂,看见曾老师在那里数蚂蚁。我带半瓶酒过去,才知他不是在数而是在跟踪。我装出对蚂蚁有跟他相同的兴趣,跟随蚂蚁跑了好长一段路。最后蚂蚁列队钻进一座坟墓里去了。那里有一个很隐蔽的洞,他扒开碎石杂草,说道:“这可能是盗墓贼留下的入口。”说着又把它掩蔽起来。他走上来靠墓碑坐下,喝着我带的酒,重复着工地上打夯的号子。那旋律极单调,不过他重复几遍后就有了发展,开始变奏。我认为他发挥得非常好。
    他简直跟从前一样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有了好主意,哼一支他的歌。这招灵,他闪亮眼睛瞧我。我边哼歌边装着看蚂蚁。不料他竟没再理我,突然起身就走,差点被一个树桩绊倒在地。我赶忙扶他,边走边说,说他曾经是我们的辅导老师。他却尴尬。我敏感到可能是我(过去的)领导阶级身份作祟,便从容告诉他我已经不再是工人,是道道地地的土夫子。我很老实地说,倒没有被打成什么份子,只是看到单位里有挖掘不尽的坏人,生怕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挖掘出来,便毅然弃职出走。这当然是神经脆弱的表现。不过现在我的同事们正在同一面旗帜下相互打得头破血流,倒也不后悔当初丢掉了铁饭碗。他明显亲热些,把手放到我肩上下个陡坡。我没有久纠缠他,回工地做事去。我认为这些人虽然背时逆运,都还有本原的怪脾气。我的策略是慢慢接近他。

    曾老师终于邀我喝早茶了.我每次都象赴什么盛会一样,早早起床赶到城边一家离他住处不远的茶馆与他晤面。往往驼子在场,往往是那些老茶客。到贺驼子家里坐过几回,却不蒙邀请上楼,曾老师只在楼下假驼子“一方宝地”接待我。驼子老婆有点神经质,听到厨房里哧哧的声音,高喊“骨头开了,骨头开了”。她闪着一对大奶子,把一盆排骨汤端到桌上来。
    我当然已经知道曾老师现在赖以为生的手艺是制作人类骨骼标本,贺驼子还是从地上捡了几张过期的合同给我看。“你看,他就吃这个。”这些合同每张除数量参差外其他内容都是相同的:名称——人类骨骼标本;规格——常人高;材料——真骨。或者是:名称——分离头骨标本;规格——常人头骨;材料——真骨。难怪他麻袋里颅骨总是多一些。
    他每早跟驼子同赴茶馆,两人很默契地找个僻静角落坐下。叫竹篙的堂倌过来,隔一张方桌把滚烫的开水沏入两只积满茶釉的空杯,遂将铜壶一收,极利索。驼子就在这时侯向他提供有关迁坟徙墓的情报。告诉他某坟无主,某坟不能动,或者工地上挖出了多少口棺材。曾老师并不专心听,闭上眼睛象睡着了;忽然睁开眼,赶紧为东吃包子。
    有个叫海爹的茶客,天天贩卖南门外闹鬼的新闻。他有声有色,情节离奇。每讲到关节处,便缓缓昂起屁股说:“等我拿盘包子来。”海爹刁钻精细,兑开水拿包子是他代劳的时候多,不论排好长的队,钻进去摸起就走,端到桌子上偶尔多两个一个的。他拣两个包子,一糖一菜,去包子肚子上各咬一口,再合拢压扁,精心捏出荷叶边来,(这是关于包子的老牌吃法)。随着他牙关节的纵横捭阖,吐出蓬蓬热气,一颗露珠大小的鼻涕沾他髭上发光。“我满舅子那天上山砍柴,亲自看见那鬼从坟里拱出来。”他说着,侃侃罗列出十数条证据。遇上冥顽不灵的,把头一扭,半天不齿那人。他强调:“老子几十岁了,会诌胡说?还有鬼的鬼,影子的影子。魍魉就是。”
    
                             

   一位一个酷爱音乐的老师却生在那个年代,悲剧的命运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这是个人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楼主以文章来纪念老师,同时也告戒后人不要忘记那段历史。

   好文章!顶起来!

关爱他人 善待自己 快乐生活 爱生活 爱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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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篇朴实无华的精彩文字,一段荡气回肠的晦暗历史,一个令人心颤的鲜活人物,好文章!昨天不糊涂老师提起过你的这篇散文,言语之中充满敬意,今天得空我细细看完,此刻的心情跟海燕姐是一样的:感动,想哭,除了感动就是想哭。

  桡桡收藏了,谢谢陈老师!

初從文,三年不中;後習武,校場發壹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學醫,有所成。自撰壹良方,服之,愚鈍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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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30# 麟敏女  一个潜心爱所爱之事如痴如醉的人,一个饱受精神桎梏而不屈的灵魂,他的不幸折射了一个时代的可怕,他的悲剧留在你的文字里让人沉重发人深思!喜欢你的每一篇文,功底了得,我等受益,谢谢频频送来好文!

 

 

 

我本不想回帖了,但朋友们的帖子使我不得不回礼。对这样真挚的友谊没有人能无动于衷。谢谢麟敏女,问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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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9# 方子

 

 

方子你好,你没吃过这些亏,真好。我这辈子则是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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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一个潜心爱所爱之事如痴如醉的人,一个饱受精神桎梏而不屈的灵魂,他的不幸折射了一个时代的可怕,他的悲剧留在你的文字里让人沉重发人深思!喜欢你的每一篇文,功底了得,我等受益,谢谢频频送来好文!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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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复看了两遍先生的帖子。震撼!心痛!一个内心狂热的音乐人,一个酷爱音乐爱到入骨痴汉子,为了他的白骨乐队,为了他的有一双标准修长手指头白骨钢琴师,很惨很惨地丢了性命!音乐老师他生不逢时!如果说他生活在现在,如果说不是那特殊的年代,......可是没有如果。谢谢先生让我这个没遭过什么罪的人通过你的文章了解到一些闻所未闻的行当.人群及他们的精神生活。都说苦难经历是财富,谢谢先生把财富的结晶献给浏阳家园。真心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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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 陈善壎

       这篇习作收在中国作协创研部编的《2006年中国散文精选》里,后又被《广东小说精选》收入。

       拜读了,它是最深刻的散文,也是最犀利的小说。谢谢先生赐文,家园蓬荜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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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5# 巷子滩林

 

 

谢谢巷子滩林  君,您的热情感动我!问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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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3# 凭垣晓斟

 

 

凭垣晓斟    永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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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板上的节奏越来越疯狂,土地都在微微颤动。我相信只有入了魔才能这样表现,只有入魔才能把生命倾泻得这样彻底。他是在舞蹈,以一种特别方式寻求关于自我的解释。此刻他是一个舞蹈着的音乐家。一个只有脚功能的舞蹈家在阐释失去旋律的音乐家。他的音乐只留下硬朗节奏,犹如生命只剩下叩击有声的骨头。驼子说,这是他最快活的时侯,并不容易碰上他这样快活。

 

    好久没有读到这么形象生动,又有六十年代气氛和文革背景的好文章。大家之作就是不一样!收藏了。认真细读那人物,神气,语言栩栩如生,字里行间令人流连。那曾老师落魄时象孔乙己,心情在音乐天赋里发泄时是那样的诳颠,‘把人当鬼打的痛快劲’。文革时代冤死多少人才,读完心中隐隐作痛。愿他们地下安息!不会再有动荡年代。

  先生提到‘槟榔宝’是否那个十几岁的黑皮汉,神智不太清醒,常常到屑子桶里捡槟榔渣子邋遢东西恰,而健壮得很。都喊他‘槟榔宝’是啵!那时我住鱼塘街读八角亭小学,他常常追逐放学的女孩子脱裤子玩,搞得满街像缺了堤样的疯跑。据说他家还是干部家庭,就是关不住,好像是住在聚福园,或者是新舞台,不准确。但愿能帮您只言片语。祝您健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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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板上的节奏越来越疯狂,土地都在微微颤动。我相信只有入了魔才能这样表现,只有入魔才能把生命倾泻得这样彻底。他是在舞蹈,以一种特别方式寻求关于自我的解释。此刻他是一个舞蹈着的音乐家。一个只有脚功能的舞蹈家在阐释失去旋律的音乐家。他的音乐只留下硬朗节奏,犹如生命只剩下叩击有声的骨头。驼子说,这是他最快活的时侯,并不容易碰上他这样快活。

 

    好久没有读到这么形象生动,又有六十年代气氛和文革背景的好文章。大家之作就是不一样!收藏了。认真细读那人物,神气,语言栩栩如生,字里行间令人流连。那曾老师落魄时象孔乙己,心情在音乐天赋里发泄时是那样的诳颠,‘把人当鬼打的痛快劲’。文革时代冤死多少人才,读完心中隐隐作痛。愿他们地下安息!不会再有动荡年代。

  先生提到‘槟榔宝’是否那个十几岁的黑皮汉,神智不太清醒,常常到屑子桶里捡邋遢东西吃,而健壮得很。是啵!那时我住鱼塘街读八角亭小学,他常常追逐女孩子脱裤子玩,搞得满街像缺了禔样的疯跑。据说他家还是干部家庭,就是关不住,好像是住在聚福园,或者是新舞台,不准确。但愿能帮您只言片语。祝您健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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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这个故事真是唏嘘不已。陈老师的文笔、文风令我景仰。祝您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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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8# 无糖包子

 

 

  无糖包子兄 ,  祝您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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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7# 矫寒

 

 

矫寒 安好!这是一个已过去的时代的故事。

 

 

  您发表的郑老师的遗作,是对他的纪念。老来为文,我也是为了纪念。哪怕只有几个字,都是纪念。

 

 

 

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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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6# 嘟嘟

 

 

谢谢嘟嘟兄。没想到您也认识文中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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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5# 曾海燕

 

 

海燕君,祝您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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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9# 陈善壎 谢谢你这么好的文字,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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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朴实无华的文字,一段引人回忆的历史,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好文章!!!。陈先生文中的郑英铸老师也是我的老师,至今我仍珍藏老师送给我的一幅国画《报春图》 IMG_1190_1.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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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的文章我已拜读了两遍,您真是写得太好了,谢谢!
      您文中的郑英铸老师在湖南省教育学院(后和师大合并,现学院所在地为师大树达学院)生物系时,经常到外面捡骨头回来,还在家熬骨头,我和大部分人一样不理解他的这种行为,您的文章,让我长知识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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