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篇拙作已入选<2010年中国散文经典>,今发上,在这新年之际向各位朋友报喜。
故乡人物(二题)
四叔公讲的故事
四叔公作古已有四十多年了,他具体是什么模样已记不起了,我只记得他会打哈哈。他膛音很大,笑起来震天震地,一个哈哈往往能飞过好几个屋场。村里就他读过老书,装了一肚子希奇古怪的故事。一到晚上,我们几个小把戏就爱缠着他要他讲故事,常要让母亲来催着我们回去睡觉才肯离去。
我记忆最深的是王县令夜间送礼金的故事。
“话说汉朝的杨震任东莱太守……”四叔公讲故事总喜好用“话说”开头,只要听他开口“话说”,我们几个小把戏便安静了,便睁大着一双双黑亮亮的眼睛望他。
故事讲的是杨震在东莱当太守,他不贪不贿,办事公道,不论官民都十分敬佩他。一次他路过昌邑,该县令王密曾是杨太守举荐出来的,见他路经此地,心想送点礼物,以感谢知遇之恩。到了夜间,王县令私自去见他,并以十金相赠。杨太守不肯收,王县令便说:“现在是晚上,没有人知道。”谁知,杨太守却十分生气,发火道:“有天知、神知、我知、你知,怎么能说没人知道呢?”王县令羞愧得满面涨红,恨不得地下能裂出条缝来一头钻了进去。
那时,我们年幼,以为四叔公讲的故事是哄我们。我说:“天怎么能知道呢?还有神。老师说过没有什么神的,四叔公你宣传迷信。”
四叔公呵呵笑道:“你们不懂,以后就会懂的。”
现在,我们自然是懂了。
一次,一位朋友忿忿然来告知,他说儿子毕业了,为了儿子工作安排找个接收单位的事,他给某经理人参都送了好几盒,到头来还是让人家给挤了,人家送了一个两万块钱的大红包,结果名额便让那人的女儿占去了。朋友白送了几盒人参,这能不亏吗?
一次,一位当过领导的朋友也忿忿然来告知,他替某某的儿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帮忙上了某重点中学,某某居然未送半点东西酬谢。现在自己退下来了,而某某却当了领导,如今自己有事去求他,某某居然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还不是嫌自己没送礼吗?早知如此,当初自己何不也敲他一杠呢!
又是送礼!
我更加怀念四叔公。四叔公如果还活着的话,如果再给孩子们讲王县令深夜送礼遭呵斥的故事,我想三岁伢伢也不会相信,当然不会是我们那会说四叔公是用迷信哄我们,而是会说:“我爸爸也送过礼呀,都这样嘛,怎么要深夜去送还要遭到斥责呢?”
四叔公一定又会呵呵笑道:“伢伢们不懂的事还多哩!”
吉老头
紫微巷的吉老头居然一日之间成了个大名人。吉老头姓吉名昌,个子矮小,刮瘦刮瘦,其貌不扬。据说年轻时曾在省城里干大事,57年因被划为右派的缘故遣送回我们紫微巷,后来平反要他回单位,他居然未去,居然办了退休,居然乐意蜗居在我们这小小的巷子里。他无子无女,孤身一人,竟然也过得自自在在。他平日不大出门,一出门就十天半月抑或一两个月不回,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又不好与人说话,便显得神秘兮兮的。幸而他与人无争,人们也就渐而淡忘了他。只有我和他是忘年交,他打为右派时,隔三隔五我送过去一些吃食,故而,现在他有了什么好吃的,总忘不了喊我过去。他有一间房是谁也不能进去的,就连我也没进去过,谁也不知他躲在里面搞些什么古怪。这日,来了一位香港客人,操一口很不标准的普通话,进巷就打听吉云斋老人住在哪里,谁都摇首不知。问到我,我自然也不知道这吉云斋是何许人也。但我心里忽地一动,便问道:“不知这吉云斋老人是何等模样?”香港客人便说:“个子矮小,刮瘦刮瘦……”我便说:“有个吉老头,不知是也不是?”于是,我便领他前往。香港客人见了吉老头,居然两眼放亮,欣喜异常,极是恭敬地嚷道:“云斋先生,可真找着您了。”没想,这吉老头居然有这么一个极雅的名号——吉云斋。我想不明白的是,何以他不曾以此名号示人呢?
香港客人是来买画的,吉老头便领他去他那间神秘兮兮的小屋,我自然也跟了进去。这不过是一间大约十平方米的陋室,四壁挂着不少字画,有山水,有人物,有好些竟是我们县我们省的名胜古迹,我这才明白,原来他常神秘地失踪,竟是出外写生去了。房里,东西堆得满满的,有画架、纸张、书籍,四处都是,很难有插足的余地。香港客人小心翼翼地在这些杂乱的东西间迈着腿,两眼却长久地盯住壁上的那一幅幅画,那神情就像一只馋猫见到食物露出一种惊喜、一种贪馋、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
客人指着一幅山水画,说肯出一万元买下。吉老头却笑着摇了摇头。客人急了,忙伸出五个指头。我吃惊地瞪大了眼:乖乖,这么一幅画能值五万元么?谁知,吉老头还是连连摇头,两眼望着客人,好一会笑道:“先生为什么喜欢这幅画呢?”
客人一脸恭敬地说:“我看过不少名人的画,但先生的画却是我最喜欢的。先生的画,极力将元明清以来文人画精妙的笔墨同宋代大师注重山水形象塑造的精神结合起来,加入自己的外师造化,形成了既不同于古人,又不同于今人的一种自己的画风。就以这幅画来说,笔墨方面,率真挥洒、坚实有力,于理融情,随心所欲之间常有神来之笔,空逸灵动,妙造自然。一孔之见,班门弄斧了。”
吉老头不住地点头。
客人兴致勃勃地又道:“我以为凡事不能老守陈规,总得适时度境,方能有生命与灵魂的所在。先生的可贵之处,也就在此,不知先生以为然否?”
吉老头忽然朗声笑道:“好一个不能老守陈规!先生喜欢那画,我送与您吧。”
客人一愣,忙说:“这……这怎么行呢?”出门时,还是放下一万元极高兴地走了。
自此,便常有港台客商来。后来,他居然捐了一百万给县里起学校。巷里人看他时,眼里自然多了许多羡慕和景仰。
后来,县里请他当了政协委员,后来,县里一所师范学校请他当了名誉校长。后来,市里省里来人,县里也常请他去作陪,还常有报社、电台来采访,他一下成了忙人。
这日,市里来了一位领导,县长亲自来请他去作陪,他却朝着县长长长一揖:“县长,您饶了我吧。”
县长一愣:“您……这是做什么?”
他红着脸,呐呐道:“县……县长,您还是让我多画几幅画吧,一个画家如果不能作画,人可会憋出病……病来。”
我在一旁瞧着极为紧张,我以为县长会生气,没想县长离去时,竟是一脸的尊敬。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忽然对他生出了好些敬畏,怯怯地叫了声:“吉爹!”
他却瞪我一眼:“你叫我什么?”
“吉……吉爹呀!”
“你不认我这个老哥哥了?”
我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瞧见他的面色忽然一下变作青灰,他定定地仰注屋顶,竟然好一会没丝毫反应。
后来,他突然匆匆地去了,躺在那间画室里,闭着眼,脸上却雕刻着一种肃穆、一种虔诚、一种遗憾。
布置灵堂时,我极恭敬地给他写了一副挽联:用生命作画,以真诚待人;
下联呢?我不知该如何写了。他一生的坎坷、一生的追求,是一副挽联能概括得了的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