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
钟表,计时的工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用物品。一般老百姓,无论谁的家里,客厅的墙上都挂着一个挂钟,抽屉里可能都丢着几块不再用的手表。随身携带的手机,开机就可以看到时间,而且还具有多种计时提醒功能。现在的人们,时间观念强,计时工具也是多种多样,方便极了。
然而,就是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用物品,却使我吃了一个大大的苦头。
四十五年前,那是一九六六年。五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展开,学校停课闹革命。当时,我正在长沙市十六中读初二。停课了,同学们都去参加红卫兵闹革命去了。我家里经济困难入不敷出,就没有参加红卫兵,回到家里帮助卖冰棒贴补家用。半个月下来,冰棒也卖不下去了。当时,凭办事处发的买冰棒的卡,每张卡每天只能卖两百支冰棒,每支冰棒赚六厘钱。这两百支冰棒,我的弟弟妹妹就可以对付了。我是长子,还是需要另外再去找事做。
一天,妈妈对我说,伢子诶,冰棒就让弟弟妹妹去卖,今天我带你到办事处去,看看可以去挑土啵。我随着妈妈到了办事处,办事处的领导问了一些情况,就开了一个证明,让我去东区劳动服务大队。
我拿着办事处的证明来到东区劳动服务大队,大队把我分到四中队。四中队的队长叫李庚,一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子。我记得,李庚接到分配通知,拿着通知打量我一会。那时的我又瘦又黑,也就八十来斤吧。李庚对一个白白胖胖姓张的阿姨说,把他分到沈金海那里吧。张阿姨给我开出了报到通知单,详详细细给我说明沈金海的工地在哪里,应该怎么走,怕我搞不清楚,又画了一张地图。张姨还告诉我,沈金海为人正直,性格耿直刚烈,是个好队长,李队长看我年纪小个子瘦弱,担心别人欺负,才分配我到那里去的。
第二天,拿了一点日用品,我就出发去找沈金海的工地。我家当时住在天心阁下的凤凰台附近。沿着南大路过十一中后,马路转一个弯就是一溜下坡。站在这边望去,坡的对面又是一溜上坡。坡底是一片菜土农田,一条小溪在其中穿过,马路在小溪上有一座桥,这地方就叫‘广济桥’。对面坡脚下,绿树成荫,树荫中零零落落十数户农舍,农田里有几个农夫在劳作。真个是一派静谧安详的田园风光。当时就想,可惜不会作画,要是画出来,一定是美极了。
上坡经长岭过左家塘到长沙市探矿机械厂,这里已经是当时长沙市的城市边缘,十一路人民汽车的终点站。依照张姨的地图,走赤岗村过树木岭后,马路就变成了砂石路,又经过一段窄小的土路就到了位于自然岭的长沙市湘江无线电厂——沈金海的工地。
沈金海中等个子,一身肌肉紧绷绷的,皮肤黝黑黝黑油抹凌光,身上的汗珠冒出来就顺着皮肤哧溜往下滚,穿着一条裤衩挥舞二齿在挖土,二齿落下时,肌肉就随着有节律的颤动。当他回过头来时,左眼乌黑有神,右眼却用一块白纱布遮着。后来别人告诉我,沈金海原来是解放军野战部队的一个连长,作战勇敢不怕死,对部下也很好。因为他的爱人有外遇被他撞见,拔枪就把他的爱人打成重伤,却没有打那个男的,让他走了。然后对着自己的头部开枪自杀,子弹从右眼穿出,经过抢救活过来了,“三开”之外还留下了这个残疾。沈金海确实关照了我,我这样的情况在别的队只能拿到六分工分,沈金海给我的是七分。
下午就出工挑土,晚上却没有地方睡觉,因为工棚太小,我刚到没有安排。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叫我挤到他的铺位上一块睡。这个人叫袁良本,初入社会接连遇到的第四个好人。袁良本挺英俊的,二十多岁就是原国民党部队的少校电台台长,他把以前的爱人相片给我们看,大家都说很漂亮,当时的我对漂亮与否却没有概念。袁良本说,他的名字的意思就是为人处事要以良心为根本,不要做缺德的事。我一直到1975年参加工作后,和袁良本还有来往。
过了几天,临时宿舍建好了,每人都有了一个铺位,而恰恰是这一个晚上,我一晚没有入睡,因为没有蚊帐,也没有准备蚊香。肆虐无极的蚊子进攻的疯狂程度,从未领教过。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蚊子撤退了,我也就朦朦胧胧睡了个把小时。计划下午收工后回家拿蚊帐。
下午收工吃饭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洗澡后入睡,朦胧中感觉母亲在轻轻抚摸我的手臂,坐在床边轻轻的抽泣。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只好装作睡熟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晓得睡了多久,忽然听得母亲叫我:细犟伢子,快起来快起来,只怕黯噶哒。我爬起来,母亲说,家里没有闹钟,平时都是听到对面的宾娭毑做饭就起来,今天早上不晓得何解睡过了,宾娭毑都吃饭了。
我连忙出门,走一段跑一段的往工地赶。走到十一中天还未亮,走到长岭天还未亮,走到左家塘天还未亮,走到长沙市探矿机械厂天还未亮,天不是未亮而且根本就没有半点要亮的迹象。过了长沙市探矿机械厂之后就没有路灯了,也没有月光,四周黑漆漆的一片。路面依稀有点泛白,我就寻着这依稀泛白的路面朝前走,心里虚虚的。
快到赤岗村了,路边有几户农户。突然从黑暗中窜出三条狗,一直冲到面前,汪汪汪的吼叫,黑暗中几点绿色的磷光一闪一闪。我吓呆了,木然不动,什么东西热乎乎的顺着大腿往下流。我不动狗也不动,我一走狗就往前扑。僵持了一会,实在是怕走得,放声大喊,农户家出来一个人把狗叫了进去,口里还说,裹扎细伢子,深更半晚一个人在外面跑什么咯。
我又朝沈金海的湘江无线电厂工地慢慢走去,不想快,晓得有的是时间,不能快,人好象没有什么力气了。走到工地宿舍,天才蒙蒙亮。上床又睡了个把小时。袁良本听我说这事,唉了一声直摇头。
后来才晓得,那天,宾娭毑家有客人要去赶早上两点多的火车。
如今掌握时间没有一点问题了,我却永远也忘记不了那晚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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