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伢子大名“顺安”,看这小名和大名,就是“宠养”着让他顺利平安长大的意思。
他生于1946年农历正月19日,与我母亲同一天庆寿,让人记得牢。他皮肤白漂,团团脸,喜欢傻笑,笑得呲牙咧嘴,笑出一对酒窝。他的母亲“许婶”,是一位能干的家庭妇女。靠“一口绗针(裁缝),四根篾针(打毛衣)”能养半个家。有见她打毛衣的人说,地板上一堆散乱毛线,也不挽成团,一边与人交谈一边四针交织,不一会,毛线就不见了。他的父亲“许叔”,是个木匠。他家硕大的堂屋就是工作场地。我曾目睹他“合”棺材的全过程。那是所谓“16棵头”的。16棵直径6到8寸的大杉树,经过砍砍劈劈,刨刨削削,三五天就变成一副大棺材,不需一个帮手。
据说,狗伢子曾有两个哥哥,死了。下面一直没有弟妹,30多岁的许婶已经因病不能再生育。狗伢子便也享受独生子待遇。
较高的手艺保证了较好的收入和较“滋润”的生活。他不撑板车,也没见挑水。他甚至可以就读修业学校,这个学费多了两倍的私立小学。看小人书,电影(他最爱),花鼓戏(偶尔被我拉去),吃零食,这些银子,他是有的。
比我小一岁多的狗伢子是个“跟屁虫”。每天都往我家串,坐一坐,笑一笑,他妈喊吃饭才走。我出去玩,他跟着;我上同学家,他也跟着,以至小学中学的不少学友都认识他。有时他也表现出另类的“幽默”:晚上迟归叫门,他居然直呼他父亲的大名。他说,曾叫过“爸爸”“妈妈”,被邻居的捣蛋鬼大声“哎”着应答,他不服。
除夕到了,天气阴冷,我们决心守岁,这是几年来都半途而废的夙愿。我们先看电影,再逛马路,在司门口,八角亭,解放路一带走来回。没有多久,人就越来越少,灯也越来越暗,信心不足,又想打鼓退堂了。
大人们说,守岁也需一定经济条件。比如有电灯或汽灯,能使家里亮堂。也要能生火取暖。有搓麻将,打扑克的玩伴。时不时煮点莲子,蒸点年糕,叩点瓜子,品点美酒......果然,我们这条穷巷子全都进入了梦乡。
狗伢子邀我到他家。他家小灶是留了火的(许多人家为省媒,不留火)。我们捅开灶心,加几坨干煤,一会就炉火熊熊,解决了冷;烤几个糍粑,解决了饿。依靠他家那“噹噹噹”的钟声,解决了时间。在1+1大于2的气场中,我们也终于解决了困,熬到了凌晨6点多。
正起床生火的母亲很高兴,优先煮了两个鸡蛋,我剥开壳几口就吞了下去。
60多年我只有这唯一的守岁经历。能证明这经历的只有唯一的狗伢子。长大成人后,对守岁话题不感兴趣,觉得“宝气”。
狗伢子低我一届。我进12中,他说毕业后也考12中,结果呢,进了16中。我进中专,他说毕业后也考中专,结果呢,进了高中。虽不遂心愿。但也不妨碍课后,寒暑假粘在一起。
我们穿开裆裤一块长大,天热时脱衣剐裤从不避忌。他换衣裤突然显得有些迟疑。我无心一瞟,竟看到了,嘿嘿——女士不宜——看到他出现了“第二性征”。是的,营养较好的狗伢子长到了1米7,16岁,进高中了。长期在一起的我们都不觉得对方的长大。
1963年的暑假到了。我从长沙县的学校往家赶。我要与他切磋安装矿石收音机的技术。我想象他已经坐在我家竹铺子上傻笑,笑出了一对酒窝......
到家后,母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狗伢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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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程很简单:他们学校组织学生下乡“双抢”,“拉练”几十里到达目的地。天气太热,几位学生下塘游泳。其他学生上来了,狗伢子没有上来。
结果很严重:狗伢子父亲发疯一般朝带队老师劈了两耳光,嚎啕大哭。狗伢子母亲炼地打滚,语无伦次。那时没有经济索赔之说,幸亏许叔是做棺材的巧匠,为别人做了无数棺材,为17岁的儿子做了最后一副。
40多岁的许叔好没“良心”地要和许婶离婚。拉锯两三年后,终于离脱。许叔再娶,生了个女孩。许婶在自来水站收“水筹”。(又叫水牌子,相当于购水代金劵)他们两口子不再在巷子里出没。
某次我从广州回家,许叔抱着女儿突然来访,说:“听说你回来了,来看看。”然后就盯住我看了很久,说几句“还好吧”之类不得要领的话,茶也不喝就走了。父亲说这是想起了他家狗伢子。当我路过自来水站时,也害怕见到许婶,那直勾勾的眼光,唠叨的问候分明也是联系到了狗伢子。我成了这两位心目中狗伢子的代替品。
“代替品”的我,倒也快乐如常。因为我无数次在梦中和狗伢子嬉在一起,分明还是个活生生的跟屁虫,笑得呲牙咧嘴......
早已去了天国的许叔许婶,你们还在寻找狗伢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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