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起斧头上山去
在1972年前,我很幸运地被生产队派出去当了四回民工。之所以说幸运,是因为当民工集中住宿,集中开餐,又好玩又有饱饭吃,还可以整天穿鞋袜。第一回是69年初修公社“宏图坝”,然后是年底架高压线,再后是修铁路,最后是72年春天建大队部。
本来这些有关陈年往事的记忆早已被漫长的岁月所尘封,是不大容易想得起来的。但几天前偶然看见秋语兄发在《湖知网》上的新帖子《下乡》,里面有一句话勾起了我的回忆——
“他告诉我,年底就要修高压线了”
69年冬,生产队派我和一名队上的青年去参加由省机电局承担的高压线建设工程。话虽这样说,其实我被告知我们的任务并不是竖电杆架电线,而是开路的干活,就是在设定的路线上开出一条四米宽的通道,具体工作就是把生长在这条路线上的树木统统砍掉,而我们唯一的工具就是一把自备的斧头。
我还得知本大队另有几个知青也和我一样幸运,他们是秋雨兄、郭眼镜、万某人。有青春作伴,心中自是高兴;但是在这个故事里面他们不是主角,所以我不会写到他们。总之是怀着快乐的预期,到了与公社比邻的寨牙大队。
我们这些民工集中在一幢民房的阁楼上。当天下午吃到了第一餐大锅饭。我同队的青年比我还要幸运,他被分到厨房当助手。我们的伙食是定量的,半斤米一餐,煮在一口大堂锅里,饭熟后由厨房专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公平地量化到每人的碗里——就是那种白里透青的瓷饭钵,大家应该很熟悉的。至于下饭的菜肴,除了萝卜、酸菜、辣椒外,机电局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车大白菜,就是黄芽白,当时寨牙地方上还没有引种的。当然,托国家工程的福,偶尔还有肉吃。
吃饭的时候又了解了一些情况:我们这部分民工,是相邻两个大队即寨牙和汕头的,负责所属地域的开路任务。而我们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民工,只能说是临时抽调的毫无技术含量只有几斤粗笨力气的简单劳力。等我们把架设高压线所需的场地清理出来后,机电局会组织专业队伍来完成施工。还有,这条高压线与尚未竣工的312公路有关,都是国防工程。还有——在某处正在修建一个军事基地云云。话说得越来越神秘,但我并不太关心,因为我总觉得肚子没吃饱。我偷偷去找了同队青年,哥们很够义气,把锅里他打饭时“狠下毒手”抠出来的半钵饭给了我。这样我的肚子感觉就舒服多了。
晚上,近20个男子汉挤在阁楼狭小的空间里排成一长溜,像是晒咸鱼条,又像一条子弹带。我睁开眼睛,数房顶下的椽皮,发现正好每人合一块。寒风从板壁缝里钻进来,男人们唏唏嘘嘘地裹紧了棉被。我想着明天的工作;在晚饭后,我磨快了我的斧头。因为,我已经得知,我们的任务是——
每人每天砍4根松树
在此之前,我在生产队只砍过杉树——砍柴火就不算砍树了,——那是队上的主要副业之一;队上一般不砍松树,因为松油是队上另外一项主要的副业。我基本上晓得松树不比杉树,木质要坚硬得多,所以我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第二天清早,我们这一绺人马个个肩扛利斧,腰挎柴刀,走过田埂,登上山岗,进入一片密林。定睛一看,好家伙,全是合抱粗细十几米高的大松树,或用本地话说是“枞树”,密密丛丛,还间杂了一些青冈、黄栎等树种。走进松树林后,忽然觉得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抬头一看原来是树冠连接,遮住了天空。我们简单地分配了一下,然后各自对着选好的目标,不由分说,抡起斧头铿铿锵锵砍将起来。一时间,原本寂静的山林响起了一片伐木声。可怜这些高大乔木,在这片土地上与世无争地生长了几十上百年,本可如庄子《逍遥游》所说“不夭斧斤,物无害者”,终其天年,没想到既非充作栋梁之材,也非制造器具之用,仅仅是挡在了一条画在纸上的线路图上,便惨遭被砍伐清除的无妄之灾。
我这样想并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不详之感,觉得在这个特定的时空当中将会发生什么,也许决定的因素是工作的性质:砍掉不该砍掉的树?而这一天我的工作也很不顺畅,吃尽了苦头。或许是不甘心被砍伐,我面前的松树是越砍越硬扎,每一斧下去所产生的反震之力使手掌疼痛不已,很快就起了血泡。斧头也不争气,重量不够,锋刃不利,逗榫不牢——累得我气喘吁吁,汗透重衣。再看看周边的农民兄弟,一个个气定神闲,动作潇洒,斧斧得力,磔磔有声,只见根根大树轰然倒地,不知不觉树林里亮堂了许多。看如此情景,我的定额是难以完成了。不过我还是咬牙坚持,化同情为仇恨,好歹也砍倒了3根松树。其中有一根我选了细一点的。回去后,我到供销社买了一把重得多的斧头,请农民兄弟帮忙逗牢了把,然后抓在手上试了一下,觉得不错。晚上,我吃了两钵饭,早早就钻进被窝,呼呼地睡着了。天快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手持大斧,向松树林排头砍去,树一片片地倒下,不费我吹灰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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