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彭中荣采访后记
市黄埔同学会彭永秘书长交给我一份黄埔前辈、抗日老兵彭中荣的回忆录手稿,整理打印出来已经过了半夜。这份手稿丰富的真实细节和饱含的真情实感,令我夜不能寐。真不知道一位93岁的多病伤残老人用一笔不苟的蝇头小楷写下这不堪回首的五千字需要何等的毅力。早上起床与彭秘书长联系,一起去登门看望彭老,顺便核实几个细节。
跟着“活地图”彭秘书长走进老火车南站谢家冲泥泞狭窄的小巷,彭老的家就在被遗忘的小巷尽头。他在小客厅唯一的窗下端坐着等候我们,前几年被出租车撞伤,只能靠双杖在室内行走,难得下楼。简陋的陈设,老人对面的墙上是老长官方先觉和他自己的照片,照片下方是他最珍视的各种纪念章。旁边的小桌上一部电话机、一堆药瓶药盒,是他每天主要的生活内容。老人的耳朵有些背,不知道与他的炮兵生涯有不有关系,说话有些哆嗦打顿,像炮弹卡在生锈的炮膛。
他拿起我打印的整理稿凑着窗外的光线细看,泪水像两条浑浊的小溪在沟沟坎坎的脸庞上流淌,看到他的老部下惨死战场那一段,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掏出一条皱皱巴巴的手绢揩拭,保姆小何拧一把热毛巾为老人擦脸,我和燕归来只能默默地抚摩老人干枯的背脊和粗糙的手背。看完整理稿,他向我点头,给我们补充说明了一些细节,颤颤巍巍地在后面签下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我看到了他去年被民间组织“湖南老兵之家”邀请去衡阳的照片集,了却了他在抗战胜利纪念日重返战场祭奠战友的心愿,我也被老兵的敬礼照片震撼,那才是真正的军礼。老师长葛先才的《衡阳保卫战回忆录》已经被翻得破旧。我看到中央电视台由崔永元主持的《口述历史》栏目在采访后给他的来信,还有省内各电视报刊记者的名片和采访报道,遗憾的是这些并没有给老人的生活带来明显的改善。好在每月1600元的养老金是靠得住的,还有黄埔同学会每年600元的慰问金。最感激的是老长官方先觉的儿子方庆中,远在上海经营一家陵园,秉承黄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遗风,每月给先父的老部下寄来500元接济。
时近中午,老人留我们吃午饭,我们自带了一些菜蔬和营养品,保姆小何麻利地办出一桌子菜,老人吃得很开心。小何却抱怨说物价涨得太快,老人把所有收入交给她打理,但荤菜越来越吃不起了,连小菜也快吃不起了,最好的是海带,涨价不多,可以煮汤也可以凉拌,老人也嚼得动。去年听说上面要给抗战老兵每人发3000元慰问金,盼星星盼月亮,想给老人换部新轮椅,却没等到,说他不是八路军、新四军,不在名单之内。还有人说:你们去找台湾马先生要呀。马先生理这个事吗?老人也去不了啊。这位朴质的农村妇女家在长沙县福临铺,很少回家,像照顾父亲一样照顾彭老已经五六年了,她说:你们来得好,昨晚老爷子又犯病了,不知道哪天就过去了。我注意到她的床头上摆着一部《圣经》,这让我对不熟悉的外来宗教增加了敬意。
临到告别,彭老起身执意要送我们到门口,他握着王时燕的手说:你的父亲我认识,13期的总队长,我们14期是由他一起带队入川的。我们这几期的学生多数死在抗日战场上,对得起长官了。
走下幽暗的楼道,抬头看见老人在窗口向我们招手。孑然一身的老人多么希望常有人来陪他说说话。更多的时候,他只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渐渐明亮起来又渐渐黯淡下去。或者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头雕像,或是他最熟悉的钢铁铸造的坚硬炮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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