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07”的日子>>
长沙市岳麓山林业技术学校(我们戏称为“6307”)是60年代中期,长沙市政府创办的六所公立半工半读技工学校之一。我在初中毕业填报的升学自愿中,根本就没有填报这所学校。还有长沙市共产主义劳动大学、长沙市园林技工学校、长沙市农业机械技工学校、长沙市畜牧水产技工学校、长沙市农林技工学校等。在文革中,我们才了解到,它们是国家当时 “两条腿走路”的办学方针(普通高级中学和职业技术中等专业学校并重)指导下的新型办学模式。倒是很相符于今天的我国办学指导方针。>>
学校地址就在离城区不过10多公里的桃花岭境内,在现在的中南大学(河西矿冶学院校区)后面2公里处的一个小山坡上,那山坡叫坟山坡。风景倒是不错,青山绿水之间,绿树成荫,田园环绕。进校时,校区内仅已盖好几栋红砖平房:两栋教学楼、一栋办公楼、三栋学生宿舍、一栋食堂兼礼堂、一栋厕所、一栋澡堂、一口水井(用潜水泵抽水供使用)。道路、操场、养鹿场和位于矿冶学院校区校办工厂坡下的一个试验基地—苗圃,全都是我们到校后同学们自行凿挖修建。苗圃的原址是一机制红砖厂,一个高达50余米的烟囱还赫然立于其中。那时,弟哥等同学胆子特大,敢爬上烟囱顶,在那不盈尺的烟囱顶部唱歌剧样板戏《白毛女》,跳“太阳出来了…”的造型,看得恐高的我心惊肉跳。>>
林校的书记据说是原岳麓区委的副书记。校长则是我原所在中学的副校长。我们是林校的首届学生,招收了200名。其中,100名男孩、100名女孩。就是这位副校长,为凑足100名男孩,他就在我原所在的男子中学挑选了70名学生。挑选的标准就是,出身好,成绩太差,不适宜读普通高中的;出身不好,成绩优良,不能升普通高中的。后来,据文革中我们同学揭露,此中很有深意。我们的毕业去向就是管理长沙市的岳麓山风景区的园林。200名男女同学,学校有意将来将之配对成双,就在此休养生息…林校的老师们听说都是很不错的林业专家。有来自全国著名的林业大学—南京林学院的高材生;有著名的木材鉴定专家(我的班主任,据说他隔数十里远看到树木,就可知道其名目、材质);有已颇有建树的《造林学》理论权威…>>
开学后,老师给我们发放了由老师们自行编著,油印版的《语文》、《政治思想教育》、《植物学》、《有机化学》、《肥料学》、《造林学》、《土壤学》等七门课程的教材。我们开始了半工半读的学习和工作。我们或半天上课,半天劳动;或者整天地劳动,建校的任务太大呀。>>
修筑校内的道路和操坪。那里是原来的坟山。几个威猛的小伙,甘莽、弟哥、干莽挥舞着硕大的二齿铁锄,几下掘出几块棺材板,森森的白骨吓得胆小的女同学四散跑开。我们用箢箕挑走它另行埋葬。操坪平整出来了,阶梯修葺出来了,篮球架竖起来了,道路用断砖铺设出来了,成龟背形便于流水,旁边还用断砖菱形嵌上,再在边沿栽上花草,美丽的校园在我们的手下初具规模。
建设苗圃。一块昔日的砖厂废墟,我们将它开整为块块田土。平地,连接成片;坡地,整成梯田状。挖出积存肥料的粪坑,某同学不慎掉入坑中,满身粪水,后来他长到了1.8米,我们笑他浇了充足的肥料,因祸得福。我们在苗圃里种上枳壳苗,学习柑橘的嫁接技术;我们在苗圃里种上杜仲苗,学习栽培技术。每逢给秧苗浇肥时,瘦小的女同学还要抢那些沉重的粪桶,没抢到的,竟哭泣起来。散工后,每人还要用箢箕挑20口红砖,走三四里地,带回学校,以备铺设校内的道路。
第一学期,我们拢共上了9天课。尽管是十分枯燥无味的理论课程,我们个个都在认真地学,晚自习时间里,大家不仅完成着老师布置的作业,不少人还从假日里到新华书店、大学,买来或借来高等林业学校的相关书籍,一起研读。都愿意学好知识,做一个国家林业建设合格的技术员。这一年的国庆节,学校组织了文艺汇演进行庆祝,林训班的哥哥、姐姐表演了支持越南抗美斗争的《削竹尖》,我参加了我们班的舞蹈《延安颂》的表演。为统一女同学们的战士形象,弟哥剪了某女同学的长辫子,让她好哭了一场。借来军装,像模像样地跳了一场。第二天,参加表演的同学不肯脱下军装,想集体到左家垄的照像馆照张像留念,遭到班主任的批评:“你们不是军人,不能随意穿军装照像”!尽管只上了9天课,期末学校还正正规规对7门功课进行了考试。
第二学期,建校劳动基本完成,我们上课的时间稍稍多了起来。好像是上了26天课,而实践性劳动还是一直坚持。下苗圃培育秧苗、嫁接柑橘、浇肥,除草、上山栽种茶籽,移栽珍贵的梅柑树(每人还分到两只甘甜的梅柑,据说只有中南局的首长才可享受呢)。还建设了一个养鹿场。从北京购来了70头梅花鹿,我们常常被派每人持一口袋,到岳麓山上采摘树叶给鹿群做饲料。割鹿茸时血淋淋的场面,让我们看到人类的残忍;有鹿因病死了,我们首次在食堂尝到了鲜美的鹿肉…自习课后的时间,我们在寝室嬉戏,作弄老实巴交的“老倌子”(他们给我那挚友起的外号),躺在床上还在讨论世上是否“最毒妇人心”…年级稍大,懂事早的几个同学偷偷开始了“早恋”。教室后面的草丛里,后面山坡上,处处可见他们成双成对的身影。熄灯了,他们还没有回来。同寝室好恶作剧的同学用脚盆打来一大盆水,放在进门处,又将房门虚掩,将扫帚洒上灰尘,架在虚掩的门上。依依不舍离开恋人的同学甜甜地推门而入,“哗”,扫帚掉下直砸头上,灰尘蒙住了眼睛,随之,双脚踏入脚盆的水中。他做声不得,打断牙齿往肚里吞,悄悄扯条毛巾,胡乱擦擦眼睛,擦擦脚,躲入被子睡觉。耳边就听见其他床上“吃吃”的笑声。
这一年的端午节,中午大家聚餐。八人一桌,我们的小组长,一位身材魁伟、性格豪爽的女同学,以往会餐时,为了让每个同学都能平等的吃上好菜,她总是大公无私地将之平分给每个人。有时分到自己都没吃上也无意见。这天,她不知是厌烦了这工作,还是咋的,菜端上来好久,她没动手分。大家看着她,他也看着大家。良久,她忿了:“我来分最后一次吧!”下午的劳动过后,由于天气炎热起来了,很多同学都想去学校在2里地外的水塘游泳。但那段时间,正是涨水季节,学校明确规定不准去。我在回寝室的路上,见她和另一女同学背着大包的衣服,往水塘方向去了,我旁边的一位同学劝道:“别去吧,涨水呢!背这么大包衣服,何不背个箱子去”?一语成谶,她失足跌入水塘深处,失去了如花的生命。夜晚,她的家人在我们的操场上守着她的遗体哭泣,我们第一次有了失去同龄人的悲哀。
6月,文革开始了。学校领导传达了努力学习毛主席指示,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文件精神。课停了、劳动也停了!学校乱了,同学们疯了,在市里派来的工作组指引下,他们将矛头对准辛苦培育我们的老师们,可怜的老师档案被翻了出来,谁谁是地主出身,谁谁是反动权威…贴大字报,抓老师在校园里游行。书记躲了,校长躲了…仅200来人的校园里,“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随之,工作组被撤走。校园处于无政府状态。不知是谁从学校老师办公室看到了数百本小红书《毛主席语录》,上盖着鲜红的大印:“赠给上山下乡知识青年 长沙市知识青年安置办公室赠”。他们敏锐地对我们的学校性质、我们的学生身份发生质疑。8月10日夜,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书记、校长,质问他们这一系列的问题。无奈,在“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中,他们如实交代了办学的内幕:
创办林校,湖南省林业厅本是只作了招收100个学生的指标和经费计划,让长沙市农林局落实时,他们将计划擅自扩大到200人。当经费不够时,他们向长沙市知识青年安置办公室提出作知识青年安置处理,让该办按知青安置的标准给予400元/人的经费补助。这样,我们就不是纯粹的学生了。毕业后,也不能享受国家分配的相关待遇。学校的建校来自这些安置费;鹿场的建设来自安置费;学生每月9元的生活费也来自安置费,8万元用完后呢?书记、校长无言以对…
同学们感觉上当了,同学们起来“造反了”!伴随着社会上文革的不断深入,同学们融入到了社会,大串联去了,到社会上造反去了,学校荒凉了起来。我们这些人留在学校逍遥了几个月,也离开学校回到家中,无所事事。后来,学校的课桌、床铺被附近的农民拆走了,篮球架被他们锯了,操场栽上了菜…
说到文革,我还有一段惊险的历程:文革第二年的六月,长沙的两大派组织,高等学校红卫兵司令部(简称”高司派”,以大学生为主)与湘江风雷革命造反司令部(简称”湘江风雷派”,以工人为主)等,在五一路激烈争斗。高司派势单力孤,湘江风雷派人多势众。几经争斗,高司派被围困在五一路中部的中阿友好馆(原中苏友好馆,今市口腔医院)。后,湘江风雷派以硫磺烧火,将馆中学生逼出,打死打伤大批学生。史称“六六惨案”。我和弟哥是高司派的同情者。案发前,我们曾在现场看过,很为学生遭遇不平。第二天,我们从学校来河东调查事情真相,不慎被同情湘江风雷派的我校两同学发现。即被号称“六号门”的搬运工人组织逮住,我还被路边一小孩用皮带抽打了一下。抓至“六号门”总部,幸得另一位初中同学看到,他以同情“六号门”的另一组织名义,保出了我俩。我俩的自行车却被他们收走。回家,我向同是支持湘江风雷派的大哥、二哥诉说,并指斥他们那派搞“武化革命”。过几天,他俩才帮助我们将自行车要回。从此,我们再不愿参加文革了,当起了逍遥派。住在学校,刻印革命歌曲玩。结巴子的六金同学将《越走越亮堂》刻成了《越走越亮亮堂》,笑翻了我们。
60年代末同学们向政府有关部门“造反”,政府承认,这些学校是当时根据“刘少奇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办的,不正规,就按照中央有关精神,将我们分配到了工厂企业(自来水公司和公共汽车公司)就业。
进了工厂,我们喜出望外。我被分配学习钳工。这很符合我从小爱在家里修修补补,拆装玩具的爱好。我认真地向师傅学习,短短的一年时间,除学会钳工的基本技能,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装配自行车,修锁配钥匙等等。师傅悄悄地与工友说:“他的瞟学能力很强“!
同学们在自来水公司都干得很不错,车工、制修水表工、管道工、制水工、机电工。公司所有工种都有我们,都得到师傅们的极为喜爱。几个管道工曾因外出公务,发生车祸,还留下了工伤,大家并无怨无悔。
一年后,当毛泽东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号召时,随着运动的进一步深入,所有的应届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生全都要赶去农村,他们忿然:这些带“农”字、“林”学校的学生,本就是面向农村的,咋就进了工厂,留在了城市?也向政府有关部门“造反”了。包括我们在内的六所带“农”字、“林”学校的学生,又被送到了湖南省的一些国营农场,美其名曰“照顾”!自来水公司的领导、师傅尽管并舍不得我们离开,却也无可奈何。只有那位在工伤事故中受伤最严重的同学,被公司留下来了。80年代,他和另一位从农场返长后调入公司的同学,还任上了公司负责人,可见我们这般同学们的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