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唯一的下乡,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太阳还有两三丈高,就吃过晚饭开路了。我们要走20里到白马垅车站乘坐夜10点多的火车。
吵着要来,急着要走,这就是我的德行。不少文艺作品,“外公”和“舅舅”总属于反面角色。“外戚”往往和宦官(太监)扫为一类,“专权”什么的。像京剧“二进宫”:皇帝死了,后妃为了保护年幼的太子,毅然招来谋国老臣,共同对付老“太师”,即自己的父亲,太子的外公。汉武帝和武则天儿子也都是对付自己舅舅的好手。我这老百姓的孩子呢,也是“外孙狗,吃了就走”,不顾及外公姨舅们的感受,无数次挑箩筐接外孙(甥)的屁颠屁颠。
父亲挑着熏鱼肉,鸡蛋,干酸菜,红薯片子,走得有些缓慢。他拿根竹竿不断扫荡路两边的草丛,说是“打草惊蛇”。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我的步子也由儿童的“快三”变成了“慢四”,尽管归心似箭。
小心翼翼走到车站,一问,火车刚开走,再问,当晚没有回长沙的车。
这可怎么办?
车站人员说,要第二天下午才有另一趟回长的车,“要不,你们沿铁路走10里到易家湾,明天一早搭船。”父亲想了想也只好如此。
这段铁路两边大都是刀劈似的山崖,山体不高,没有农舍,也无狗吠,安静得有些窒息。月色虽好,总有半边山的阴影。我就着枕木一步一跳,一不小心,摔了一交。没破皮,没伤骨,不痛,爬起再走。父亲却急得有些反常。他看了看我,突然向着模糊而伟大的虚空高喊:“建伢子吔——回屋里咯啊——”声音单调悠长得可怕,伴着回声在山谷铁路间鸣响。他对我说“我喊一声,你答应一声。”于是,“建伢子吔——”我答:“哎——”“回长沙咯啊——”我答:“好——”如此者再,喊了几十声。这声音带着无奈,带着乞求,带着惶恐,带着期望,在当晚的夜空中震荡,并在我心中一直震荡到现在
到得易家湾湘江边码头,尚在后半夜。我在一只倾覆的船体上睡下,父亲借把蒲扇帮我赶蚊子。天蒙蒙亮便上船,一路顺水到了长沙。
父亲后来说,那晚是“喊魂”,怕我把魂魄丢在那陌生的地方。几十年的事实证明,父亲只喊回了我的一魂一魄,还有二魂六魄(民间说,人有三魂七魄。)是永远丢在那原生态的农村和山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