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回望
长沙东边乡里永嘉冲、荷叶湖两处陈姓的开山祖是一位山东妇人。这是光绪手里的事,她带着幼小的二儿子、三儿子和两岁的女儿,从浙江上虞迁来长沙。她的丈夫和大儿子怎么回事无人说得清楚。她的三儿子是我祖父,名经庸字庆楼;女儿叫陈亢。陈经庸的产业在永嘉冲,我是永嘉冲这边的。永嘉冲的后人不知她二儿子名号,连我的父辈也不清楚,只称陈二老爷。陈二老爷或许死得早,晚辈关于他的记忆少。 她似乎总在漂泊,很小年纪就远走他乡,从山东嫁到上虞陈家才十五岁。娘家是读书人,从小能吟诗作画;她的丈夫文墨如何,没有任何资料。她的身世被时间模糊了,具体事件很少。她何故从山东嫁到上虞又何故从上虞迁来长沙,一点消息也没有;连姓氏都没有留下来。初到长沙住三兴街。子女成人后,二儿子在东乡荷叶湖安家;三儿子到当铺当学徒。三儿子忠厚文弱,二儿子烈霸些;她伴三儿子过。她三儿子的师傅也就是当铺的老板见这后生老实,邀他成了股东。好景不长,当铺倒闭了,又做咸鱼生意。应该一度富有过,后来衰落了。我二伯伯陈为鸾说过,要用钱的时候,从枕头下摸出一两件玉器去当,可供家用几个月。这句话点画了陈经庸由盛而衰的情形。她的女儿是个精明能干人,跟陈二老爷一样受过很好教育。后来她三儿子把余钱交胞妹代为购置产业(那时叫“把钱埋到地下”),陈亢就在永嘉冲买了一栋屋和三十几石水田,离荷叶湖不远。永嘉冲从此成了她三儿子一家老小的栖身之所。 就这两家来说,荷叶湖殷实,永嘉冲清寒。她的后人,像一群荒原上的迷途者,有的朝左走,有的朝右走。这个家族似乎不茫然就不会延续,直到最后,也不见有人到达理想中的绿洲。
她的第一个孙子出世后不久,为起名字的事开了一个会。陈姓是外来户,没有祠堂。她在荷叶湖大屋的堂屋里摆上祖宗牌位,宣布她的旨意。这一系陈家的派名是“孝友传家经,为善定必昌”。她的儿子是经字辈。她对两个儿子说,派名是祖宗定的,你们两兄弟的名字也不由我做主。今天我要为你们的儿子和你们的孙子的名字做主。今后,为字辈的男丁一律从鸟,善字辈的男丁一律从土。男子汉不要窝在家里,出去闯;在皇天之下后土之上飞。她的孙子中只有最小的陈为鷮不遵祖训,守着永嘉冲的老屋游手好闲。其他的人先后离开了永嘉冲、荷叶湖,无一人回老屋长住。 她的这个长孙,取名为鸷。是为字辈第一人;是她迁长沙后添得的第一人。这个为字辈第一人,在1901年得了一个儿子,是善字辈的第一人。取名善基,乳名曰“泰”。陈善基与他的两个叔叔同一年出世。一个是荷叶湖的嫡亲叔叔陈为鹇,一个是永嘉冲的堂叔陈为鸾。 陈为鸷入长沙事务学堂,与同学蔡锷善,随蔡锷辗转。1915年秋陈为鸷家书称,“不日将举义帜”,她第二天就动身去了云南。到云南后,她驾一辆马车拖一副棺材,随护国军进退。后随军入川,在纳西收得陈为鸷尸骨。她水陆兼程把棺木运回长沙,葬于岳麓山禹王碑右下林中。“孙儿终不负我,以一死报国”、“吾孙身被七创,怒目圆睁”、“不日将与孙儿同归故里”,是她从纳西寄回的信中的话。情感上,这位从上虞迁来的山东妇人,已视长沙为故乡了。 她是这系陈家的一个谜。不为别的事,就为她长寿。没有人说过她的死。她好像要活到地老天荒。就是今天,家里人说起她,总是这号口气:“应该不在了罢?”哪个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好像她永远在世上某处。六年前,我的92岁的堂兄陈鼎还在电话里说,“前不久老娘娘来过”(我们沿袭上虞民俗称曾祖母为“老娘娘”,称祖母为“娘娘”,这“娘”字读如“酿”)。
1949年之前,她的后人,谁死她都到过场或据传到过场;1949年后,鬼也好、神也好,都无立锥之地,山川人物全在光天化日之下,神秘没有了,她也就没有确实出现过。说没有“确实出现过”,是有那么一两回又有说见过她的,都是海市云烟,不过是熬到高龄或疾病缠绵脑萎缩后的梦影。 有两位与她只隔一代的人活到1949年之后。一位是我的姑祖母,我叫姑婆的陈亢,活到1959年;一位是她的媳妇,我的第四位祖母,我叫娭毑的张氏,活到1968年。如果真的每有后人去世她必到场,这两位的死没理由不来。没有听说也没有人打听。我们早就开始了新的生活,忘记了老娘娘的存在或不存在。
解放后,陈亢住长沙市一中,因为陈亢的儿子沈君逸在一中教书。我家住荷花池荷池新村七号,一排烂木板屋中的一间,离一中不远。我叫沈君逸“表伯伯”。我常去表伯伯家。陈亢虽是女的,体魄却可用魁伟来说。她已不大动得,坐在椅子上有如石像;看得出高大,直到临死前三年体形才转瘦弱。陈亢说自己的性格和长相都像娘,比两个哥哥像娘。我这就想起关于老娘娘的一则传闻。老娘娘从上虞来长沙的路上,有一次躲雨歇在一破庙里,忽然闯进来三个山贼,说这是他们的地盘,意欲索取钱物。四个轿夫都躲到菩萨后面去了。她手上正拿着一件衣。她对那三个人说:“你们等等,我把这件衣服找个地方放好再说。”她右手反手抱住一根撑庙顶的木柱,把木柱提起,左手把衣服塞进木柱与石墩之间。只听得庙顶嘎嘎作响,狸鼪奔窜。她徐徐放下木柱,压住衣服,说道:哪个上来拿钱?四个轿夫见状,出来助威。山贼遂打拱退去。
陈亢当新娘很气派,一身凤冠霞帔,有丫鬟仆妇伺候。在她过门之前,她的丈夫已有两个姨太太。大姨太向义,未育,是《红楼梦》中平儿式的人物。处处维护主母。二姨太生有子女各一人,生性谦卑,称陈亢“太太”,称陈亢的子女“少爷、小姐”;自己亲生的子女也只认陈亢为母亲;她称自己的子女也是“少爷、小姐”。 陈亢的丈夫是衙门里做官的,叫沈师爷。早死。陈亢是个打得开局面的人,带着一群儿女和丈夫的两个姨太太过日子。 陈亢头胎产一死婴,家人怕她受不了刺激,抱邻家新生女婴冒充。此女两三岁即看出是个哈宝,陈亢亦知道不是自己血脉了。待此女成人后,陈亢亦不愿轻易许人。她说服陈经庸,让陈经庸长子陈为鹏娶了这个哈宝女儿。 沈师爷有个叫熊希龄的朋友,一直照顾他们。1920年熊希龄在北京办了香山慈幼院,召陈亢去做了分院院长。沈君逸因此有条件在北京完成高等教育。西安事变时,沈君逸是张学良的电台台长。西安被围得水泄不通,唯无线电波围不住。蒋介石恼火,事后通令抓他,派了一位师长负责搜捕。这位师长是沈君逸老友,他躲在这位师长的专列上,满城搜他不得。
沈师爷有一个侄儿还有一个侄女,年纪与沈师爷差不多。都聪颖俊秀。沈师爷是江苏青浦人,我怀疑这两兄妹祖上也是从江苏青浦迁来长沙的。他们住长沙东乡棉花屋场。 老娘娘喜欢这两兄妹。她托人说媒,让陈为鸷迎娶了沈师爷的侄女。这是19世纪末的事情。他们结婚后,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叫善蓉,儿子是刚才已经提到的陈善基。 这三位姓沈的,只有沈师爷的侄儿也就是陈善基的舅舅留下了名姓,这人叫沈荩。沈荩与谭嗣同、唐才常游,这两个人经常出入陈、沈两家。姑婆说过,谭嗣同激烈,寒冬腊月额头上也覆有汗珠。 谭嗣同、唐才常、沈荩都是三十多一点死的。都是震动山河的死。沈荩为报道“中俄密约”,于1903年被慈禧下旨杖毙。审讯时他痛骂慈禧“丧权辱国”。清廷刑律中的枭首、凌迟、戮尸都是用的刀,刑部不熟悉用木杖致人死命的技术,八条大汉用木杖打了几个钟头。肉已成酱,骨已成粉。章太炎正坐在牢里,闻沈生死写了几首哭他的诗。老娘娘也有一首五律,其中一联说“因言论获罪,知暴政将亡。”沈家将她的手迹一直保存到文化大革命。 她写这首诗的时候陈为鸾、陈善基都是两岁。
再过13年陈为鸷阵亡,办完后事她就出门了。她说是要去上虞看看,到底去了哪些地方没有人清楚。 她是有些钱的,不富而够用;从不穿绫罗绸缎;信佛不佞佛,持咒不持戒,荤腥不避;能饮而不嗜酒;有她喜欢的青年才俊来,不拘长幼,豪饮移时。住三星街那时候,经常应邀与谭嗣同、唐才常、沈荩几个人登岳麓山呼啸。她身处有清而天足,这是她父母的功德了;从这件事看,她的父母应是不附潮流的通达人物。因她是天足,上两辈陈家的女人,不论是自家女儿还是娶进来的别家女儿,除我叫娭毑的张氏外,都是大脚板。 永嘉冲、荷叶湖两处大屋里,常年只有女人和未成年小孩居住。男子成年后都出去了,一去少回是惯例;荷叶湖的陈为鸷,永嘉冲的陈为鹏都是一去不回的。陈为鸾离家后,十年才回一次,所以他的二子一女年龄都相隔十岁。后人接受了她“男儿志在天下”的教训;从没把她当寻常女人,她走了以后音信渺无没有人惊讶。
陈经庸先后四娶。原配康氏;继配黄氏、李氏都是匆匆病故,未及生育。后来陈经庸经一个商业上的朋友保媒,娶了比他小20岁的张氏。张氏过门的时候,见一屋子儿女孙辈,心知保媒的人隐瞒了诸多实情,私下哭求送亲的舅母带她回去。送亲的人虽是同情,亦无可如何。婚后不久,她看到康氏的儿女对她恭敬,才逐渐安下心来。 永嘉冲这边善字辈兄弟,称康氏“娘娘”, 称张氏 “娭毑”。因为陈经庸娶张氏的时候,在长沙生活已经几十年了。后来由陈经庸包办,把张氏的姨侄女李定仪许给次子陈为鸾,他们结婚后,于1919年生了个胖儿子,取名善坦。善坦还没出世,陈为鸾与陈为鹇和从南京回来的陈善基三人同时离家。这次走出家门,陈为鹇改称陈为韩,陈善基在长沙长郡中学读书的时候就叫陈公培了。陈为韩、陈公培叔侄北上,陈为韩进保定陆军军官学校;陈公培去了北京。陈为鸾在长沙谋事,与伍仲豪、柳直荀等交往,不过十几岁人。 陈为鸾守节操甚谨,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他诗词秀崛,人多叹服;然为人谦和,锋芒不露。伍仲豪亦好吟,两人酬唱,寒暑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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