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大山中的足迹
湘南山脚旁的管家村,熟睡着三十多个下放的长沙知青。深夜时分,我们被紧急的敲门声叫醒,大家很快在村前的空坪上集合,公社的组织部长焦急地说:山里发生了大火,县委要求我们组织多支队伍上山扑火,每人带上柴刀和干粮,马上出发!他手指着村后大山远处,简短地说完了几句动员的话。这时,我们朦胧的睡眼才注意到深山远处肆虐的山火,它就像数条火龙沿着山脊在缓缓游动,那景象就像千军万马举着火把在山中穿行,我们真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景。为了抢救国家的森林,我们将远征去扑灭山火,大家既紧张又激动,年青人的热血开始沸腾。经过简单的准备,便在公社组织部长的带领下豪情满怀地出发了。
进入山道后,已经看不到肆掠的火龙。我们一个跟着一个,加快了步伐,没有说话,显得纪律严明。我前后一望,也有四十多米长的队伍呢,这时,我突然感到自己就像置身在夜行军的红军队伍中。我们这座大山是有名的都庞岭,山那边就是广西灌阳县,红军长征时不是也翻越过都庞岭吗,那么,现在我们很可能是在一步一步地踏着红军的足迹走呢!顿时,仿佛觉得腿上增加了一股力量。
月亮给夜晚走山路带来了光明。月光从树隙中挤下来,把地面装饰成斑驳奇异的图案,它的生动使你联想到大地的美丽和富有。抬头仰望,一根根粗大笔挺的杉树直指夜空中的晧月,就像无数支待发的登月火箭,这又使你对宇宙的神秘浮想联翩。
天亮后,队伍坐在山路旁休息,吃着随身带来的红薯。虽然很累,但大家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探险,所以都兴高采烈,谈笑风生。只是都很奇怪,急行军了这么远的山路,怎么就还没有看见火场呢。公社组织部长说:山太大,方位很难摸准,有可能我们这支队伍碰不上山火。但是,我们的责任心促使我们又继续前进了。走着走着,已经没有路,我们开始攀登山崖,我抬头一望。嗬!面前的这个山崖成70多度的陡坡,是光秃秃的崖石山,距山顶有很远的距离。大家开始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往上攀登。组织部长在前面不时的回头喊着:“要小心!要全神贯注!千万不要回头向下望!”是呀,那么陡,那么高,要是回头望,腿肚子会发软,心里会发毛的,要是摔下去,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们一个接着一个,互相鼓励着,关照着,帮助着,终于爬上了这个山头。抬头一望,我的妈呀!上面又是一个山头,往后一看,好陡的悬崖。此时,日头在上面烤着,汗水在身上淌着,口里喘着粗气,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但唯一的选择是继续攀登。歇息了一会,咬咬牙,大伙儿又开始往上爬,一个时辰过去了,我们艰难地攀上了又一个山头,再一抬头,我的老天爷!上面还有一个峰顶呢。我这才想起,地图模型上的山脉,它那一波一波,一脉一脉的小凸小凹就是现在的一个山峰又一个山峰。于是,大伙拼耗着年轻的体力,以坚韧的毅力,艰辛地翻越了第三个、第四个、直至第七个这样的山头,终于登上了都庞岭第二高峰----天门岭。这时,我们已经精疲力竭,也感到一种胜利的喜悦,我们成为了“在攀登的道路上不畏艰难险阻的人”,我们到达了这个“光辉的顶点”,忘情的欢呼声在崇山峻岭间回荡。我向四面环顾,一个奇景出现了,紧挨着这个高峰后面的一个山峰竟是由几个四、五层楼大的巨型卵石堆垒而成,简直是鬼斧神工。它就像一座庞大的现代雕塑,是那么的肃穆和神奇,它就这么神秘的屹立于这主峰之后,看着这个世界,沉默不语,不可思议。真是无限风光在险峰啊!回首向下望去,远处我们的村庄和田野就像小小的模型,在秋日阳光的亲吻下,显得生动而温馨。可谓,一览众山小,极目楚天舒,心旷神怡之际,真想把酒临风。
这是一次空前的登高,得留下个纪念,于是我用柴刀尖在山顶的崖石上刻下了:“长沙知青徐伟生登顶到此仙境一游。1965年10月”。人生难得几回博,这样的攀登不正是意志的磨炼和人生中的亮点么!
站在这最高的山顶,我才看到,山火已经被别的救火队伍扑灭了,朗朗晴空下山林和原野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此时已是下午2点多钟,我们这支迷路队伍在开始找寻回家的路途。公社通讯员小李指着后山腰说:在那里好像有一户瑶民,先赶到那里搞一顿饭吃。是啊,再不搞点吃的进肚,大家会寸步难行了。于是我们顺着一条山沟往后山腰开进。这山沟布满了荆棘,大伙挥起柴刀“披荆斩棘奔向前方”,以前经常唱这句歌词,这时才深知了披荆斩棘的滋味,衣裤被划破,皮肉上留下了道道火辣辣的血痕。后来山沟里的剌蓬慢慢的少了,但山卵石上湿漉漉的,有的地方还有些积雪。哎哟!哎哟!前后不时传来滑倒的惊叫声,简直是无法立着走了,我们干脆就坐起凹凸不平的滑梯来,坐着往下一段一段地滑行……应该是早到山腰了,但哪里看得到那户瑶民啊,没办法,只有继续滑下山才有希望找到人烟。就这样连走带滑,四个多小时过去,天开始越来越黑,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只好不停地呼喊着以保持前后人员的联系。在黑暗中艰难地下行了个多时辰,终于到了山脚,已处在山谷之中。突然,我们万分惊喜地发现了两个在山中烧炭的广西农民,我们连忙买下他们携带的大米,迫不及待地煮了三锅稀饭,这顿原汁稀饭可算是世界上最香的美食了,一碗热粥下去总算缓和了肚子里面的“革命”。
炭窑边有一块大石头,石头底部却天生地凹进了一个大洞,疲惫已极的大伙一齐挤了进去,横七竖八卧在一起,顾不得男女有别了,你的肩靠在他的身上,他的脚搭在了我的腰上,而我的头刚好忱在一个肥肥的屁股上,洞内墨黑墨黑,也不管它是男是女了,这个忱头可挺舒服的。山中的夜特别的冷,我们这些知青哥们、妹们就以相互的温暖渡过了一个山野的清冷之夜。
早晨,我们又吃了一顿稀饭,开始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在烧炭农民的指引下,沿着山脚婉转的溪谷迅步往回赶路。休整了一个晚上,又吃了两顿稀饭,大伙的精神饱满起来。阳光暖暖的,山林翠翠的,山泉清清的,一路上我们的歌声、笑声比鸟儿的鸣唱更动听。
响午时分,路遇一座美丽的瑶民居屋,它座落在山脚旁,茂密油绿的藤蔓顺着这木屋的顶和壁流泻下来,将木屋紧紧怀抱。虽然显得贫脊,但却透出温馨。门前小道两旁的绿草丛中,黄色的,紫色的,白色的小野花,为我们这批客人的到来摆开了欢迎的队列。纯朴好客的瑶家主人首先为我们献上的是招待贵客的油茶。主人在四方的火坛上架起一口铁锅,先放上一些茶油烧热,再放入芝麻,炒豆,炒米,生姜,大蒜,茶叶,盐,大火炒一会儿,然后用开水往锅里一冲,茶水一滚,就可以献茶了。这那里是茶,就是一碗鲜美的汤,味道好极了。喝完油茶,主人又为我们煮了两大锅玉米饭,这饭太诱人了,黄橙橙,香喷喷。人的一生吃的饭何其多,但这餐玉米饭却是我感觉上最味美的一顿了。有个调皮鬼叫嚷着:天天有这样的茶,这样的饭,我招郎在这里了!确实,在这样的“仙境”,天天吃着这样的仙茶、仙饭,不长寿才怪呢。
吃完这顿终生难望忘的饭,大家告别了这美丽的小屋,告别了这家好客的主人。就像我后来告别了江永,告别了江永的大山。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次难忘的经历成了我青年时期中的一次历练,它使我明白:“世上无难事,只要勇攀登”。自那以后,它鼓励着我翻越了人生道路上的一座又一座山峰和一个又一个险阻。回首望去,那留在大山中的攀登轨迹仍在闪闪发光。
写于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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