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水泛舟
沅江县的一方地面叫阳罗洲,洲上有个阳罗镇。镇南一条运河傍身而过,河上跨过一座三门闸。三门闸上遥遥南望,那里是我插队落户的生产队。
小镇是方圆几十里内的繁华所在,也是知青们的乐园,我经常三、四里路走去乐此不疲。寄家书、领汇款、买日用品是必须的;更是不耐僻地乡间的闭塞,想着去邂逅熟识的知青,打招呼扯闲谈,交流长沙的近况或故人的消息;如果挑谷碾米去了,将谷糠在街上贱卖个两三元,或买两包烟,或邀上几个同学去饭店,一顿海聊,喝完了一杯再添点小菜,那叫一个痛快。
倘若百无聊奈,就可去河边怅望,看往来穿梭的船只,撑篙、扯帆的船工,还有岸边下力的纤夫,扳罾垂钓的渔夫,捶衣漂洗的妇人等,感受江南水乡的那种浓浓韵味。
记忆中的小镇故事多,最难忘的莫过于端午节赛龙舟。
中国的农民苦,勤劳传世,数穷不变,因而尤重过节。当地有民谚:“牛歇谷雨马歇夏,人不歇端午遭人骂。”一年到头田里打滚,只有到了过节,才找到了歇息一下的天理,等到了祖制可循的一次奢侈。于是,杀猪捕鱼捉鸡宰鸭,啖荤腥快朵颐,摆酒聚餐阖家团圆,其热闹隆重仅次于春节。而端午特有的节庆,是包粽子、吃包子,插艾草、挂菖蒲、点雄黄等,还有就是龙舟赛了。
湖区的洲渚河汊水网密布,水路船运胜过陆路交通。运河伸出无数个分汊,连通垸内的大小渠港,直到农田边屋场后,纵横交错四通八达,赛龙舟得此地利,成了湖区最普及最入胜的狂欢盛事。
龙舟赛、赛龙舟,好看的就是奋勇当先拼输赢。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赏就是“彩头”。那是一个大大的红纸包封,捆在一根根长长的竹篙上端,高高杵立赛场上,四方抢眼远近招摇。彩头并非官方提供,全由民间自发自愿赞助。乡里人固穷,只能扎人堆凑热闹,出龙舟打比赛捧个人场,一般不出彩头;镇上人家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但为尽地主之责,也要顾全面子大放血。稍微殷实的,彩头里包上个2元钱一条的沅水牌香烟;显得阔绰的,是5元到10元不等的人民币;一般人家则准备一挂鞭炮。且待一番竞渡决出了胜负,优胜者便捷足先登去抢彩头,随即鞭炮齐鸣,欢声大作,盛宴开席,众神狂欢。
我自幼崇拜吟离骚、悲怀沙、行天问,投江明志的屈子大夫。1968年插队落户,步先贤遗迹到洞庭,流离于湘、沅二水之间时,更被湘之先民“竹筒贮米投水祭之,并命舟楫拯救之”的故事所感动,心驰神往龙舟赛。
但是,那时正值文革期间,龙舟赛事雪藏民间记忆中,只是一个传说。那时的湖区空得“天下粮仓”之名,粮食连年减产,靠国家的返销粮过日子。1969年的垸内集渍成灾,早稻几近绝收,晚稻交完公粮后所剩无几,我所在的生产队,年人均的口粮分配仅168斤谷,折合大米不到120斤,每月只有10斤左右,人如何得活。
1970年的门槛刚刚翻过,随后就是漫长的饥馑荒月。那时,乡里人家四处借贷或变卖家产换粮食,什么湖藕、芋头、红薯丝、萝卜丝、蚕豆、糠饼、豆饼等,凡是能填肚子的都弄来当饭吃,熬不下去的知青回了长沙。那时是不准外出讨饭的,但在万般无奈之下,生产队经研究决定,给最贫困的农户开出“讨米证明”,允许其妇女拖儿带女去镇上乞讨。但戴有地、富帽子的家庭不能去,哪怕是讨米,阶级斗争的弦也丝毫放松不得。
荒月里的湖区垸内死水微澜,乡民们都眼巴巴望着田里的稻禾青苗,盼着赶快转黄长穗结谷,快收快扮早下肚。好像忘了还有个端午节,它正在悄悄临近。
却有消息传来,今年的端午节将举办龙舟赛,小镇附近的生产队可自愿报名参赛。
虽说饭都没有吃,哪有心思过节?但不提也罢,一提就如巨石投水惊破死寂。那天大家在田里除草,话题一扯就到了龙舟赛上。小张是邻队入赘而来的社员,人机灵有心计,先是炫耀自己以前的生产队,年年龙舟赛上常胜不败;又嗟叹现在的生产队没劲,不说去抢头名争彩头,连去参赛的胆子都没有。这是激将之法,在场的谁都知道,却不料我们的向队长中了计。
向队长南人北相,体格魁伟,豪爽重义,受不得一激便当下表态:今年队上组织一条船参赛。又怕无人愿意参赛,乃许下重诺:个人愿捐100个包子以作鼓励。
当时队上的10分工值0.18元。算算看,100个包子要10斤粮票5元钱,这可是一个月的血汗钱。为了一个龙舟赛,向队长玩命了。
有道是“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队长玩命了,大家还要命么,马上紧锣密鼓地备战龙舟赛。首先选龙舟,定下吃水浅,瘦长轻快的那种船型;然后木工修补,太阳暴晒,刮腻子抹灰,最后周身一遍又一遍地抹上桐油,弄得焕然一新。
龙舟要下水了,向队长居然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斤猪油,仔仔细细地涂抹船底。一幅神态庄严且虔诚,说是为了减少阻力,更像是一种敬奉。龙舟赛绝不一般,它负载了一个民族的千年忧患和永远期冀。
那时节的沅江贫困,所谓的龙舟并非特制,既无龙头,又无龙尾,只是在普通的船只中遴选而已。但划桨则是专用特制的,长约四尺,头部一尺或一尺半见方,相对吃水面积大,方言叫“袅子” 。
搞定龙舟后选浆手,邀到谁,谁都一口应承。话到至今捅开了说,前番说向队长中计,那是小张误判;后来担心无人愿意参赛,那就是向队长错度了。其实谁不向往龙舟赛,不争包子争一口气,冰封的血性一旦沸腾起来,挡都挡不住。
挑浆手好比选状元,队上的精锐尽出,我是其中的唯一知青。这是一份荣幸和认可,担当全体父老乡亲的信赖与托付。基于此,再说龙舟赛有风险,船翻落水为常见,甚至有集体械斗的事发生等,我都不怕。人生难得一回博,自恃身强力壮好水性,怕什么。
赛龙舟要有人指挥号令,剃头匠伍老倌被选中了,此人老江湖,场面上打得事开,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伍老倌坐镇船中仓,夹一面大鼓咬一个口哨。比赛时众浆手闻声而动, “听鼓下袅”拼命划水,闻哨一吹提浆出水。令行禁止,节奏分明,鼓点越猛动作越快。
伍老倌对众浆手派位布阵。坐第一排的是“头袅”。“头袅”的浆叶不入水,而是举在空中比划,是为众人的动作示范,等同于“助理指挥”,十分的关键。伍老倌把自己的崽小伍、还有地主子弟小罗选为“头袅”,真个是“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 第一往后列5排。将众浆手前后左右均匀搭配,强弱胖瘦、高矮轻重、关系亲疏等等因数都考虑其内,求的是船平阵势稳。船尾一浆手兼“艄公”把航向,副队长老雷经验丰富,派他充任。尾仓还需“炮手”一人,专事燃放三眼铳。这份差事也不一般,既要防止装填火药引信时不慎伤人,又要不失时机地轰天震响鼓劲示威,小张自称胆大心细而毛遂自荐,揽下了这份差事。
最后就是行头装扮。不知是谁借来了十几条红领巾,人各一条头上包起。神气活现“红巾军”,整装齐扎,一扫乌合之气。
匆匆忙忙间,赛事临近已经倒计时了,但还没有训练过一次,临阵磨枪都不搞。大家都说不碍事,乡民自幼就会划船,到时候拼命下力就是了。
端午节到了。阳罗镇的三门闸上好热闹,运河边上乌鸦鸦的人头攒动,方圆几十里的乡民拖家带口全部拥来,挤挤捱捱,吵吵嚷嚷、翘首瞩目。
下午,我们顺着金南河驶进阳罗镇,看水面上已经有了十来条龙舟。据说往年在这里,满河摆满龙舟看不到水面,而今是灾年,能这样凑合就够不错得了。
驾船穿过涌挤攒动鼎沸的人墙,不时闪过有挥手致意熟悉的面孔,可是见不到向队长,他到哪里去了。
河道狭窄,不能一字摆开群舟竞渡。只能是一对一的单挑,这也好,一轮一轮的捉对厮杀,时间够长,看得过瘾。
下午三时许,不见领导讲话,没有官方主持的开幕式,一切按约定俗成的自然法则,比赛就开始了。
且看河道里,龙船都循水流方向惯性游弋,这时鼓点平缓,桨划散漫,有方言号子此起彼伏:“龙船咧,鼓响哪,划啦划一阵啦,嚯也—划哒,……”各船都在相互打量挑对手。
就像是一场挑应战,挑战方要是找准了对手,就会靠船将近,加快鼓点叫阵;对方倘若不接招,则不予鼓点回应;如果回以快敲的鼓点,则明确表示凛然迎战。
等到阵势摆开,其他船只闪开赛道,对抗双方已处在齐头并进的位置时,比赛,就突然地开始了。没有起点线,也无须要谁或者什么发令信号,全凭一种默契,还有观众的呐喊催促。
此时,双方船上的鼓声急促地重响快催,桨手合着鼓点拼命猛划,口中狂呼:“划哒,划哒,划哒,划哒……”
运河沸腾了,赛船浆袅犁翻一江春水绿如蓝,掀起浪溅飞雪;阳光照耀水汽蒸腾,绚烂变幻出七色彩虹。小镇震撼了,龙舟似蛟龙出水飞跃,河中浆手岸边观众血脉贲张,击鼓声、号子声、铳响声、呐喊声惊天动地。
直到一船“包头”,横在前方挡住对方船头时,即为胜出。规则简单明了,无须终点线也不计时读秒。两岸众目睽睽看得真切,发出的吼声就是胜负裁判,他们会毫不吝惜彩头和鞭炮,把欢呼送给爱拼敢赢的胜利者。
我们的第一次胜利来得快了一点。当时伍老倌挑中了一个对手,看仔细了,船的长短和桨手人数与我们差不多,再看那些头顶帕子五颜六色,好像一伙散兵游勇,气势上输我一筹,于是果断发出挑战。对手却不怯阵,一幅拼气力不屑于扮相的架势,放船过来稳定阵脚,擂起战鼓便应战。
猛然间,我们插袅入水,将船如离弦之箭突发射出,一声铳响,人再加力,船再加速。对方不示弱,拼力相搏。双方你追我赶,船头先后只在跬步咫尺间。现在正是白热化的相持阶段,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时说来已不确切;而应是谁坚持谁获胜,拼的就是毅力,咬紧牙,不放弃。要说对手会输,输就输在不能坚持上。渐渐地,他们的船头落后;看着看着,我们的船身超出;就在出超半个船身的刹那间,又是一声铳响,猛地打横挡住对方船头。四方周遭的叫好声震耳欲聋,好漂亮的包头,我们赢了。
再看对方,早已气馁歇浆,竟让船如死鱼般的陈尸漂浮。而我们却如刀锋劈水,将船轻快地岸边冲去。小张不等停靠便第一个跳下,纵身窜上竹篙,神气活现地抢了一个彩头,那是一条沅水烟,又博得一阵喝彩声。这时才看见了我们的向队长,他和一女孩正捧着一个圆顶斗笠,又把一个斗笠扣在上面,哈!满是大大的咸菜糖包子。原来他没有看比赛,早早地排队买包子去了,现在喜形于色地兑现承诺,痛并快乐着。
且慢班师回朝,比赛还得一轮一轮的进行到底。好比打擂台,还要接下来等人叫板呢。
叫板的对手玩阴的。挑战时不按惯例,未等我回应就起步,船头抢先超出三尺之远。
我们气愤填膺,高潮陡起,追赶开始了。此时的感觉是胳膊腰肢已不被自身支配,只是跟着鼓点机械地动作,拼命地“加油加油、划哒划哒。”气冲斗牛,所向无前。没有谁能压倒我们,只能被我们所压倒。
渐行追上,对方生了惶恐,那鼓点节奏有点乱。赛龙舟在双方实力相当或是咬牙较劲的时分,关键就到了鼓手身上。鼓手一慌鼓点就乱,就好像摔跤手的下盘不稳失去重心一样,浆手们下力不齐没了合力。我们越发地心齐气盛,看敌船摇晃失速,渐次退后。
齐头并进了。对手又来阴的,将船变线斜行。我方船行外侧,好比弯道超越距离加长,必然要多耗费气力。但这一招要看是碰上了谁,对其他对手是战术,对我们则是怯阵逃跑,反而激起我方士气大震,绝对是个昏招。
我们逞勇发奋,把个比赛变成了追逃。伍老倌把鼓敲得震天价响,声声鼓点扣着怦怦心跳强力张扬着血性,十几把浆袅浑然一体车轮般搅水,艄公老雷锁定敌船航向死死咬住不松口。船头开始超越,船身接着出超,寸步寸进,包头在即,周遭四方的呐喊又起高潮。
对方困兽犹斗够顽强,已经到这步田地了,船再斜行将陷浅滩,那是死地。但兵书有“致死地而后生”之说,于是来了个绝地大反击,摆正船头直往前冲,一幅鱼死网破的架势。他们还有机会,只要猛力撞偏我船,杀开一条血路,趁我方还待调整之机,就可能来一个反超,转败为胜。
形势变得既诡谲又险恶。此时两船近身相贴,对方的“头袅”凶狠,浆叶直冲我方的浆手挥舞。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如果我方还击,一场械斗势不可免。对方这一招狠毒,比不赢就打,搅浑一锅汤,让比赛分不出胜负。
不能让他得逞。而关键的关键,就是船身过半,过半之后再打横,对方就死定了。过半还需再加一把劲,劲从何来,我们已经拼尽到了极限,心有余而力不从兮枉然。此时观众们的神经快要撕裂,紧张焦虑得忘了呐喊。
正是要命的时刻,嗵、嗵、嗵地三声炮响了,这是小张在放三眼铳。一声铳响一个助推力,我船借得神力连连蹿上,眨眼间超出大半个船身,再一个威猛地挪身横挡,包头—我们赢了。
好过瘾的一场龙舟赛,欢呼声把阳罗镇抬将起来,我们又抢得了一个彩头,大红纸里包着的5元人民币。
时光荏苒,1972年我离开沅江,人生步入“后知青时代”,为生计为进取而行色倥偬。现载花甲之身,独自北上去了山西的平遥古城创业。孤灯顾影,寂寥落拓。
雪夜一支笔,驱我三尺寒。遥望寄放青春的那方土地,不知那小镇是否温情如故,那运河抑或韵味依然;惦记那些曾与我同舟竞渡的农友乡亲,想着送一句别来无恙。
追忆之中有疑惑,在文革的十年动乱里,阳罗镇只有过这一次龙舟赛。要说那时千钧棒杀一切传统文化“破四旧”,可谓是大地冰封一片白茫茫,怎么会让个龙舟赛昙花一现呢。
我往农民身上寻找答案,他们在困苦贫寒卑微平庸中朴实如土、沉默如山、笃定如碑,坚守着亘古不移的价值取向,尤如对屈原忧国忧民的精神崇拜,世代敬奉,千年不绝。谁也更改不得压抑不住,拭目以观现时中华,年年都过端午节,到处都有龙舟赛,这便是铁律印证。
我感悟,有一种力量好比洪流滚滚顺昌逆亡,它在贫瘠土壤里播种希望的心胸肝胆中蕴积,在广袤田野劳作时弯如弓月的脊梁中蓄势,在舞动浆袅的血脉筋骨肌腱劲力中闪现。我庆幸,身经亲历了一场龙舟赛事,不枉作为了曾经的知识青年。 2009年3月1日于晋中平遥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