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参加复旦大学出版社为30周年社庆举办的论坛,对论坛所设“阅读与文明”这一主题很是认同。或有问:在文化成为时代关键词的当下,为什么不讨论“阅读与文化”而讨论“阅读与文明”?文明不就是文化吗?如此别择新名,没有必要。个人感觉,这样的判断多少有些率意。而由其率意的质疑所透露出的消息又在直白地告诉人,当天下滔滔皆是对文化肤表不切的廉价张皇,这个主题背后所隐含的宏义微旨,远未得到开显与彰明。
我们当然不否认文明与文化存在着密切的关联。有鉴于从内涵看,文化引领文明;从外延看,文明涵盖文化。两者在许多时候、许多语境中确乎彼此相通,故几个世纪以来,中外许多先哲都以两者为一事。但也有许多人以为,其间区别章章可验,不容忽视。譬如,文化多依托于自然,体现为精神,它有边际,有国界,形成与发展过程缓慢,并常以“民族承载”的方式体现;而文明多凝聚于物质,体现为制度,它跨边际,跨国族,变化与突进的姿态活跃,并常以“地域承载”的方式凸显。要言之,前者重在同一国族中凝聚,在悠长的历史中传承,因此不宜强分优劣,强为取舍,尤重在中道的凸显和包容。后者则更多跨界的扩散,追求在突进与改新中,获取自身的合法地位与普适性认同。因此对于它,人们可以区别高下,并进而见贤思齐,优胜劣汰。
今天,随文化史与文明史研究的不断深入,全球范围内的学者在承认文化与文明关系密切的同时,开始更注重研究其区别,进而突出强调文明之于文化的统摄作用。他们认定人类要真正光大文化的精神,并有以赓续其慧命,不仅要有物质中体现,更需有技术的支撑和制度的守护。此所以,布罗代尔非常强调文明是一个空间,一种场域,是一切文化特征与现象的集合。亨廷顿进而称它是放大了的文化,是对人最高的文化归类,是人的文化认同的最广范围。
由此我们来看“阅读与文明”这一主题,就不难发现,它的提出与设定有多么得体与切要。它其实是表明、涵示或要求:阅读应有更直接的改造自然与社会的使命感,有更深远广大的价值追求与人性关怀。因为作为人类所创造的财富总和,文明既关乎人的生活方式,又联通人的思维特性,是人类社会开化进步的基本属性与状态显现。它既面向精神与物质,更直面与针对野蛮(这个野蛮可以是自然生态的,更多见于社会领域),并且不局限在一国内传播,也不专注在一族内凝聚,相反,有更广远的时空扩散能力,有突破与改新的冲动,所以它必然要求文明的创造者和学习者都要有广收博取的胸怀,有与时俱进的刷新热情和创造精神。它固然重视传承自己的文化,更着意在以真正的世界格局和全球眼光,推动与促进人类的进步,是谓“人类文明”。这一点,对今天正身处全球化时代,因袭着传统的负累———有的负累至今仍可称为野蛮———同时又走在现代化途中的中国人来说,尤其显得重要。
如何进一步放出眼量,在对话中学习,在反思中自省,然后让自己的文化有以沉淀,凝聚并化约为全人类都能共享的文明成果;同时又让别人的文化有以进入和传扬,并不因所谓传统或国情的特殊性而任意抵制和改窜,应该是我们深长思之的问题。而阅读,特别是不设边界的广泛阅读,正是实现这种反思与自省的途径。中国的国门已打开了30年,我们早已是一个“跨文化”的存在,如何让阅读超越一切边界,真正归服于人类的理性与优质文明,应该有充分深入的讨论。此其一。
其二,文明又是增进人文化创造的一种社会秩序,既包括经济供给、政治组织和伦理传统,也包括知识与艺术的创造。它有物质文明、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等具体内容,分别处理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自我的关系。它的最终成立,诚如威尔·杜兰《世界文明史》所说,又依赖经济、政治、心理、地质、地理与种族等各种条件。也就是说,比之文化多精神聚焦,面向集中,文明常发散为物质,体现为技术与制度,相对而言面向要广大许多。依中国传统的说法,所谓“经天纬地曰文,昭临四方曰明”,前者比人所悉知的“博学多闻”、“忠信接礼”都要博大,后者更专指一种辉耀之大明。所以,它比文化更能带动一片,更有自觉的冲动来推动社会的进步,并让人通过思考如何“僻草昧而致文明”,而对人类整体性的精神出路有深切的关怀。
这一点,对今天正身处社会转型期并祈求全面复兴的中国人来说,也显得非常重要。阅读如何具备更广阔的视野,将触角尽可能地向更深广处无限延展,既留意一己的兴趣,小小的悲欢,又心系“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并做到不跟风不盲从,有参天地挟宇宙的宏远追求,从而既实现一己正确的定位,又找到世界的原始图景,自然应得到充分深入的讨论。而从做一个真文明“与流者”的角度切入,不像通常所见的那样,仅着眼于所谓文明素质的提升,无疑是更重要的进路。
最后,西语中,文化(culture)的词根与“耕作”有关,它含示着文化在发源处与原始农耕有直接的关联,以后再表现为人的日常生活与礼俗宗教。它可以凝聚为文字,也可以脱开文字而存在。而文明(civilization)的词根,在拉丁文里与城市与市民相关,显然它依附的是更成熟的文化阶段,因此摩尔根会以为它始于表音字母的发明和文字的使用,雅思贝尔更进而推展至于青铜器、城市生活与宗教礼俗。
所以,从这个角度出发,并仅从这个意义上置想,文明也应该是一个更适合于当下中国的维度。其重要性,对今天正身处在城市化进程中的中国人来说可谓不言而喻。无论是阅读还是出版,首先打交道的就是文字,读图不能催生高深的学问,养成睿智的头脑;出版图文书也不可能在业界赢得崇高的地位,并获得其所期待的尊敬。所以,如何在知识经济时代,通过阅读与出版,造就新一代的公民,进而催生新文明,是摆在国人面前不可回避的任务。对它予以更充分深入的讨论,正其时也!
综合上述数者,再看今天的阅读,整体生态实在堪忧。不重“品质阅读”只重“消闲悦读”者比比皆是,这已然造成了整个社会文化力的消解。尤其让人警觉的是,那种一味推重新媒体,争先恐后地赶在线阅读的时髦,以读图、读网代替读书的华伪与浮躁。以为有此新技术,就可诞生新阅读。殊不知现代心理学与医学研究都已证明,互联网固然提高了传播的速度,带来了阅读的便捷,但也使人变得越来越被动、偷惰甚至愚蠢。那个曾断言工业化能使人智商提高的“弗林效应”倡导者、新西兰人詹姆斯·弗林已经承认,“电脑文化”的发达已直接威胁到人的阅读能力,并造成发达国家青少年平均智商下降。因为它使人的思维日趋表面化与碎片化,人的专注力饱受考验与摧残。
试想,当一个阅读者对着满屏的“高亮显示”,一个个不请自来的对话框,他能有专注的思考与深刻的反省?能不丧失本有的选择自由与裁量自由?事实显然是,基于独立思考的阅读才符合阅读的本义,也才符合文明所要求的对人性与知性的丰富,对自由精神的张扬,对世界永续发展与和谐秩序的探究。从这个意义上说,技术不一定催生文明,有时恰恰损害文明。
这种对阅读与文明的危机感,我们在卡尔维诺的《未来千年备忘录》中也曾读到。在书中,作家对世界经济一体化带来的文化一体化有深深的忧虑,更对声讯时代语言文字饱受侵害和污染有断然的否定。当此大众文化无远弗届,可爱而不可信;主流文化强势导入,但可信而不可爱,具有前瞻性与批判能力的精英文化却被弃置甚至嘲弄,这损害的岂止是文化!故如何从保护与发扬优质文明的角度,讨论并呼吁人关注阅读的品质,其意义怎么评价都不为过。它必将提升过往讨论的视界,并为真正的阅读找到通向精神世界的道路开辟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