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福爹一屋人不怕祸喜
小妹的书店北边,荷花池口上拐角处,有张镇的房子。房子现在出租了,张镇一家搬到了凤凰台。这房子是张福爹的遗产。福爹是个诚实、快乐的篾匠,喜欢讲古,从姜子牙到解缙,说得水起风生。我在株洲做砖瓦那几年,回长沙没处落脚,好几年来来去去,住在他家里,吃在他家里。我们这号人那个时候,人家看了都怕,只有福爹一屋人不怕祸喜,从不嫌弃我们。朋友们晓得我们的落脚处,常来张镇家碰我和郑玲。那时没有电话,会朋友靠碰。就这巧,这夜在张镇的房子前,碰到朱镇西。二十年不见了,热烈不在话下。何况他本是个热烈的人。站在张镇的房子前,我们一起说着这房子的温暖,说着一盏黑暗中明亮的微笑。朱镇西记起有次来张镇家,碰到何立伟。何立伟一口袋槟榔,递一口给他。他见何立伟口袋里多,故吃得快,何立伟一口一口递。一地槟榔渣。
刘犁、何立伟等好多朋友,都是我在株洲做砖瓦那几年结识的,如今星散。我十分思念那段极辛苦的光阴。我一生自顾不暇,许多事对不起朋友。总记得顾贞观“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的句子。晚年检讨,常黯然神伤。近年为文,多是为了纪念,也是一种消解。那次回长沙没见到何立伟。在刘犁席上,匡国泰帮我打过电话,说他去了杭州。没见到他,我是有点怅然的。
何立伟逸才飘举,为文厚得湖湘地气。朱镇西那夜说,何立伟还搞摄影,真的好,你见过没?我当时很诧异。我对朱镇西说,他要真的搞摄影,你说他摄影作品好,定会很高兴。齐白石就喜欢人家说他诗好。画、字、印用不着你说。两年后我才在《南方周末》见到他的摄影作品,倒是觉得“真的好”。后来见到他,他用的相机,实在是个很普通的家伙。
他的漫画人所周知了,这又搞摄影。可见他不但身体健旺、神明开朗,才思还横冲直撞。他的摄影作品都处理成墨色,于山于水,于老街古屋,就显出旧意,旧意倒提一串日月,自然意蕴悠长;于人于新鲜事物,也因剥去了表层光华,面目无掩饰地本质,这使他玩法的工拙考验,更显得过硬。他的漫画配了文,摄影作品也配了文。说起来不算稀奇的,中国文人画本就配诗文。丰子凯先生的漫画也配诗文。但立伟的画和摄影作品让人觉得有味道,还是与他所配的文字有关系。他亦自知文字不弱示人。面对他的黑白照片,我仿佛窥见他在平庸、杂乱中搜索,一个想还原崇高的人在东张西望。一所破屋,两个靸着鞋的人,你能体会闲适与安分;公路上的白色线条,他处理得遥远而迷茫。场景不管怎样司空见惯,他总要抓住与灵魂有关的一瞬,着意于尘埃弥漫中发现光和隐蔽的炽烈。看了他的摄影作品后我就想,如果哪天有人对我说何立伟画油画了或者成了书法家,我不会再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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