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思:我重建世界观的心路历程
吵着闹着要去下乡插队
1978年上大学以前,我一直都是“极左”分子。从红小兵排长、红卫兵排长到团支部书记,一路班干部当上来,总是用“极左”的思想去教育别人,结果最有效的是用“极左”思想教育了自己。1976年高中毕业后,作为城市知识青年,一般都要上山下乡。根据当时的政策规定,有几种情况可以不去插队,比如独生子女,或家里两个子女的年龄相差6岁以上。我跟另外一个同学都属于受照顾的,可以留在城市。但我们满脑袋都是毛泽东思想,吵着闹着要去下乡插队。
我们打开中国地图挑,哪里艰苦就准备申请去哪儿。当时最热门的是西藏和延安。挑来挑去,最后还是去了北京郊区。因为跟我一起的那个同学,他母亲当时年龄已经很大了,她找到我跟我说,你要是去延安,他就一定去延安,我这么大年纪怎么办?我们实在说服不了他,所以就劝劝你。只要你不去延安,他也就不会去了。———因为关系到另外一个家庭,我觉得责任重大,不再坚持,就在学校安排的北京郊区挑了一个最穷的山村。
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文革”开始。我妈在大学教书,有一天我带着弟弟在外面玩,老远就听见敲锣打鼓的,非常热闹,凑过去看见一队人在游街。前边有几个人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牌子,其中有一个人就是我妈。我跟弟弟吓得撒腿就跑回家,透过窗帘的缝,看着游街队伍从我们家门前经过。对我来说,这一天标志着“文化大革命”的开始。
我们家被抄了三次。我在一边看得还挺热闹。家里被翻个底朝天,好多原来不知道的东西都翻出来了。小孩对抄家的感觉不那么恐怖,觉得挺好玩:哎哟,怎么还有这个东西呢。
此后我跟母亲去了商业部在河北文安县的五七干校,在那里呆了两年。我爹在国防科技系统,他戴的帽子是“阶级异己分子”,我妈大概是“反动学术权威”或“修正主义苗子”之类,他们的级别不高,县团级,在北京的中央单位,好歹得是司局级才能当“走资派”。很快他们就不是被批斗的重点了。
但是五七干校都得去,两派一掐起来,互相抄家互相斗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当时大家普遍都受到了冲击,我们对父母挨斗和抄家的感觉也就不强烈。两派打起来,互指对方是“保皇派”,我也就搞不清楚谁是真正的阶级敌人了。那时候觉得我爸他们不错,对方才是混蛋,才反动,就站在我爸这边,谈不上和家长划清界限。本来小孩对这个就不懂,最初的兴奋劲过去了,也就不感兴趣了。
“文革”感觉挺幸福的,没人管。大人他们白天上班,晚上全都得开会,所以小孩是自由的。上学就背毛主席语录,学什么东西也不考试,我们整天都在外面干抓蛐蛐、扎蛤蟆、打弹弓枪仗之类的事情。
小学生是红小兵,完全没有资格参与红卫兵那些事儿,总得是个初中生才能参与哪一派。到我们上中学的时候,红卫兵就有取代共青团之势,已经成为相当正式的组织,大家都分批申请加入红卫兵。一段时间过后,共青团恢复,红卫兵就成为共青团的外围组织,共青团成为核心组织,红卫兵再入团。我们入红卫兵的时候已经是1972年,红卫兵开始体制化,官方化,已经不像先前那般具有冲击力和造反精神。
这辈子我读的第一套书就是《星火燎原》,一批老红军老八路写的革命回忆录,有的故事很残酷。感觉很好看,里面尽是打仗的故事。我读的第一本小说,是《欧阳海之歌》,很著名的革命小说。我们的底色都是毛泽东思想,接受的是革命的传统教育。
“共产主义劳动试验”受挫
高中毕业后去农村插队,真实的社会和贫下中农和想象的相差很远。条件很艰苦,每天日值三毛五分钱。那时候标准粉的价格是一斤一毛八分五,拿粮票买。也就是说,一个壮汉把一天的收入拿来买粮食,买不了两斤白面。即便不拖家带口,也是吃不饱的状态。插队的时候,没有油水、没有肉,一天两斤白面不够吃。有一次我吃炸酱面,一顿就吃了一斤九两,还没吃饱,舍不得吃了。
到农村主动做的第一件事是,搞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那是列宁在《伟大的创举》中教导的。我们在下乡之前,正赶上毛主席在批资产阶级法权,一方面,批判八级工资、按劳分配等制度,说它们是建立在个人私心的基础上。另一方面,也树立了一些新的东西,重点就是列宁提倡的星期六义务劳动,这被认为是建立在群众自觉的纪律的基础之上,是以革命英雄主义为基础的劳动。让这种大公无私的劳动逐渐扩大,才是共产主义社会真正的基础,也只有这种充满创造性的自觉的劳动,才能够创造出比资本主义更高的劳动生产率。
大家就开始模仿。我到农村之后就把这套东西照搬下来,组织共青团员、青年突击队进行周六义务劳动。组织了不过三四次,大家就没了新鲜劲,并且开始攻击我,说我沽名钓誉,利用群众让自己出名,往上爬。于是义务劳动就坚持不下去了,共产主义劳动试验受挫。
后来,我当了生产队副指导员,管理队里的水。农民浇自留地水的时候正好赶上生产队要浇麦地,两者发生冲突,究竟谁先浇水?按照毛泽东思想就是先公后私,甚至于大公无私。我就让先浇集体的。可当时农民全都偷着扒水,我只要不在,他就把水渠给扒了,把水引到自留地里。一次发生冲突,我还跟人打起来了。最后发现,我自己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只要我一转身人们就扒水渠,他们互相之间都假装看不见,就瞒我一个人。我不可能一天到晚看水啊。
后来开队委会的时候,大家讨论怎么办,我还是坚持先公后私,等队里浇完了之后,再浇农民的自留地。开会的多数成员则表示,白天队里浇,晚上农民浇。我是最左的,一般干部都比我缓一步。我这个主张没人支持。
人民公社社员老偷懒,刨地的时候大概连一半的劲都没使出来。上班的时候磨洋工,下工以后在自留地里打冲锋。我努力督促社员多干活,也是屡屡受挫,无论我怎么带头玩命,人家也跟不上来。生产队干部对集体的事也不那么热心,那时候我当了一把手,那些队干部,遇到一点挫折,动不动就说不干了。
参观大寨时热血沸腾
1976年10月,四人帮被抓起来了。我们这帮小“左派”的感觉是,可能要资本主义复辟了,但是又不敢肯定,上层的事我们不清楚,无法判断。再说我们对四人帮特有的那些空话大话也没什么好印象。
1977年,我参加北京先进知青参观团去大寨参观。参观大寨回来后,昌平的几个知青住在县委招待所。当时有四五个人在一起讨论大寨那套东西行还是不行。我们在大寨的时候都热血沸腾,信心十足,一出了昔阳县,温度就降了一半,到北京就剩20%了。第二天一回村,估计这趟大寨参观的激情就全消了,温度又降回到零了。大家说,一看我们村那帮社员,干活出工不出力,偷懒,自私自利,恨不得拿鞭子抽他们,跟牲口似的。
这时候,一个大学毕业后申请下乡当农民的知青就插话说,内蒙有个知青,写了一本书,基本观点是:中国农业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刘少奇主张的包产到户。
这句话在当时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标准的修正主义路线,资本主义复辟。但是你能感觉到,这种主张有一种强大的真理的力量,要是真那么搞,中国农业肯定行,肯定粮食够吃,农民肯定使劲干活。
当时空气就跟凝固了似的,大家都不说话。不知道沉默了多长时间,我说,说这话的伙计被抓起来了吧?她说,抓起来了。
这个人叫张木生,我觉得他讲得有道理,但是绝不敢想这么干。当时我敢想的最远的就是,扩大自留地面积。对于张木生的被抓,当时觉得,说这种话的人不被抓起来,天理何在?
背叛“理想”参加高考
在去大寨参观的路上,就纷纷传说要恢复高考,我们一帮先进知青开始商量考还是不考。有的人相当动心,有的人就决定坚决不考,这部分人不多。中间的动摇分子说,就算考也不能今年考,那样立场就太软了,到第二年考或不考再说。这部分人居多。我属于中间偏左的,当年就没考,也没复习。
那时候考大学给我的感觉是,从农业学大寨的第一线临阵脱逃。一直到了年底,他们都考完了,我才经受不住压力,开始悄悄地,恨不得是偷偷地准备考试,开始看点高中的课本。
1977年年底进行了一次高考,1978年年初入学。1978年年中又考了一次,10月份入学。因为刚恢复高考,我完全不懂怎么填报志愿,就按照我喜欢大学的顺序来排,最想上的是人大,人大有一股纯种的革命味道,所以第一志愿就是人大中文系,然后觉得北大也是挺有名的,就填了北大中文系,第三志愿好像是南开,那是周总理的母校。我当时对历史不感兴趣,觉得钻到故纸堆里太没出息了,那么火热的革命斗争实践在召唤着你,不接受人民的召唤反而钻到故纸堆里面去,不可理解,太陈腐了。中文系是当时第一热门系,所以我就选择了中文系。
我考的分数很高,没有任何悬念地进入了人大。我以为我会留恋农村,我以为上不上大学对自己无所谓,恨不得认为考不上更好。考试之前一直这么觉得,考完后也不怎么在乎,心想考不上拉倒。
接到录取通知时,正是护秋的季节,就是派人去看守庄稼和果实,以免被偷。农民怕得罪人,我们知青是外来户,我抓着谁都翻脸不认人,于是就让我护秋。我当时还创造了平均三五天抓一个小偷的生产队纪录。
我正在护秋呢,有人到处找我,说我考得可高了。我跑去看,总分500分,我考了398.5分,听说在我们县是文科第二名。我假装不动声色。回到宿舍,我拿着镰刀出去巡山,走到村外没人的地方,忽然心里一阵狂喜,按捺不住,噌噌噌顺着山梁往上跑,跑上去后大气儿都不喘,意犹未尽地又蹦了几个高,大喊了几声。之后,我忽然就愣了,心想:我怎么会这样?我真的那么想离开农村么?对自己的狂喜很意外,我觉得我不那么在乎这事,我挺留恋农业学大寨的呀。我是大队副书记、生产队指导员,身兼重任,还是先进知青典型,自我感觉也是一个革命者,不是贪生怕死、好逸恶劳、钻到大学里去读书的人……可是我怎么能这么狂喜呢?我怎么这样啊?当时内心的狂喜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差不多该上学了,村里面我已经找到了接班人,他也已经上任了,可我就是拖着不走,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人们都说,你干吗呀,还不回家去?实际上我当时处境已经很尴尬了,感觉自己确实成了局外人。最后还是大队书记把我送到车站,好像还是把我轰走似的。还没开学,我提前了一段时间离开了农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