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琐忆

手表琐忆

乐乎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手表对普通老百姓而言还是贵重的生活用品，有手表的人屈指可数，农村更是凤毛麟角。它和缝纫机、自行车、收音机并称为家庭用品“四大件”，俗称“三转一响”，也是结婚时男方必备的聘礼，其意义决不亚于现在结婚讲究的房子和汽车。某人只要手腕上有了一块表，不管是什么表，那人的身份、身价，连同他本人的自我感受，就会陡然地不同凡响起来。

念初中时，全班只有郭佛林有一块手表，严格来讲是一块怀表，他外公留下的宝贝。那时我们谁也没有手表也不需要手表，上课下课，吃饭就寝都有铃声为号，但郭佛林的怀表却起到了铃声起不到的作用，那就是在上午第四节课报时，让我们知道还有几分钟下课，为吃中饭及早做好思想准备。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念初中时正值三年大饥荒，我们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堂的饭总不够吃，菜的油水又少，我们总觉得肚子象鼓一样空空的，时不时咕咕叫，饿得慌，去迟了，自己的那一份饭菜的份量肯定没保障。

怀表只在上午第四节课发挥作用，其余时间我们都对它视而不见。下课时间差不多了，郭佛林就举手示意，开始报时。我们约定的暗号是：竖起大拇指表示下课还有十五分钟，举起五个手指并连举两次表示还有十分钟，举一次表示只有五分钟就要下课了。男同学看到暗号后如法炮制，又向周围的同学传递信息。老师和女同学是无法理解这些信息的，但我们很快就知道下课的准确时间，开始悄悄收拾课本文具，同时检查衣袋里的饭勺是否安然无恙，只等下课铃一响，我们就可及时冲向食堂了。

上山下乡时，生产队只有队长有一块“上海”牌手表，是部队当官的哥哥送给他的。开社员大会时，队长频频高举左手，慷慨激昂，作指点江山状，实际上是借机在社员面前露一露手表，吸引众人羡慕的目光。如果是批斗会，那就更来神了，他不辞辛苦，一遍又一遍地带头高呼口号，手表一晃一晃地，格外醒目。

某年冬修水利，队长巡视河堤工地后，忽然发现手表不见了，大惊失色，估计手表是巡堤时掉的，赶紧召集生产队开会，要大家在他上午经过的河堤路段，将填埋的土全部翻一遍，寻找那只手表。全队几十多号人马小心翼翼，化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将上午的填土翻过来，还是没发现手表，结果队长在自己家里的床头找到手表，虚惊一场。

后来大队知青宋某也戴上了表，宋某高兴得把亮晃晃的手表一会戴上，一会摘下，一会听听，一会又放进兜里。下地干活，不管天气多么清凉，袖子挽得老高，露出手表显示一番。一天，他上厠所时，摘下手表欣赏把玩，不小心掉入粪缸，宋某慌忙在臭气熏天的粪缸里掏出手表，冲洗干净，用力摇几摇，放到耳边一听，惊喜万分：“还在走！”

一天，宋某特地到县城去照了一张戴手表的照片。但照出来一看，效果不佳，左手放在大腿上，位置不显著，重点不突出，手表被边缘化了。于是重照，这次吸取教训，把袖子挽过肘关节，摆出一个时髦的甫士：左手握一本红宝书，放在胸前，作“主席的话儿记心间”状。这次效果出来了，既表了忠心又突出了手表，于是我们纷纷效仿，借用他这块手表，以同样的模式，每人都照了一张“主席的话儿记心间”的相。

我这辈子戴过不少手表，有国产的也有进口的，有机械表也有电子表，有价值几千元的高档表也有区区几元钱的电子表。不过近十年来，我与手表绝了缘，再没有戴过手表，手表都散失了，只有一块手表仍被我珍藏在锦盒里。这块手表既不是名贵表也不是收藏用的古董表，而只是普普通通的上海表，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产品，之所以珍贵，是因为那是岳母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送给我的礼物。

岳母送表给我的那时，已被诊断患了癌症，而且是晚期了。这是个急需用钱的紧要关头，看病要钱，吃药要钱，住院要钱，贵重药特效药更要钱，补充营养也要钱，而老人家的退休工资微乎其微，积蓄少得可怜。在这万分窘迫的时刻，她却买了只手表送给我作为结婚礼物，而且是块当时颇为时髦的带日历的夜光表，而我却从未送过她这么贵重的礼品，偶然给她老人家买几件衣裳，也总是埋怨我们乱花钱，说老人不讲究穿什么新衣，你们小家庭生活安排好我就放心了。小小手表，寄托了岳母对晚辈多少美好祝福。

岳母的四个子女当时都还没有手表，岳母却首先想到我，这让我感动万分，暗暗发誓，今后一定要好好善待她老人家的女儿，不然就对不起她老人家，也对不起她用救命钱给我买的手表。

时代发展到今天，手表的地位已是江河日下，日益普及的手机覆盖了手表的功能，手表存在的价值微乎其微了。但我戴过的每一款手表，都留下了一段属于自己独有的记忆，任凭岁月磨砺，也不会黯然失色。

修订于2011年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