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逸事(一)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初中只读了一期,我和姐姐,便由所谓的知识青年成了名符其实的村姑。湖南郴州宜章县梅田公社竹坪大队第十生产队一户因鼠疫绝户人家的屋子,成了我和姐姐新的家。
又大又黑的屋子,一扇小小的窗,白天也黑洞洞的。胆小的我未满十六岁,蜷缩窗边,哭了好多天。边想爸妈妹妹,边流泪;边哭,边写日记。姐姐去干活,我呆呆坐着想家、啜泣。
脑海中总是出现那敲锣打鼓、鞭炮齐鸣的送别场面,我和姐姐爬上大卡车,父母依依不舍,母亲的眼睛早已哭红,反复交待姐姐要好好照顾我,话没说完早已泣不成声。
周围离别的哭泣声和亲人不放心的叮嘱与高音喇叭播放最高指示的声音混杂一起,场面热闹、壮观。男同学表现坚强许多,多数人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现实生活,有怎样的坎坷和困难在等着自己,我也不知道。我哭,是因为舍不得父母亲人。更多泪水则是因为我再也没书读,再也不可能有机会读大学。
当我五岁多走进学校,就想着上大学。曾经天真地跟父母许愿,要让“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等各类奖状贴满家里的天花板。一下子,不仅上大学的梦成泡影,还要远离父母亲人,拖着因患肾病浮肿的身体去干农活。
不堪梦想破灭,不堪远离书本生活,不堪分离的痛苦。小小年纪的我只能哭,一直哭。除了哭个不停,就是给父母写信,写日记。无人知道我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为什么泪水如注;无人知晓我是在祭奠我那“胎死腹中写作的芽胚”,祭奠还没开始就已经彻底破灭的幻梦。为我那将将萌芽即被扼杀的理想,为那永别了的学校、课堂。我将要怎样才能填补那求知若渴的心井?对于懵懂而正在患病的少女来说,我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怎样艰苦的环境和劳作,没能真正理解下放的意义。我只是伤心欲绝地守着我那不敢示人的梦想的亡灵,在哀悼,在哭泣,在作痛苦的诀别。坚持每天写日记,想办法找点书来读,是唯一的祭奠与安慰。
好一段时间后,我才慢慢地适应学生到村姑的角色转换。
第一次出工跟着妇女们出牛栏,赤着脚踩在牛粪上,将牛栏里堆积的牛粪挖出来装进竹筐,挑到水田里,然后站在那里,用手将牛粪掰开,均匀地向外撒去。牛粪的臭味和稻草的沤气,熏得我耸着鼻子、屏住呼吸。颤抖着双手掰开牛粪,心跟着一阵惊悸。学着村民毫无顾忌的样子,用脚将牛粪踩进泥土里,身体像打摆子一样颤栗,麻着胆子,感受着赤脚踩牛粪的现实,我开始了村姑的生活。
春天,爱唱爱跳天性活泼的我,在队长喊:“出工了!”的吆喝中,和姐姐一起,披着星光、睡眼朦胧到秧田扯秧。田里的水很凉有些刺骨,挽起裤脚踩下去,寒颤得猛一抖,说声:“水好冷!”便开始拔秧。
妇女队长告诉我们:收了早工吃过饭,在经过犁耙平整好的水田里把秧苗均匀地分开,再整齐地插下去。好不容易盼到收了上午工,回家吃过饭,休息一会儿,便开始下午的劳作。就这样播种希望的秧苗,然后定期除草、施肥……直到收获的季节,美滋滋地和村民一道把金黄的稻谷挑回仓。
身体不好,劳动后腰痛得更利害,浑身无力,回家就倒在床上。可,每次出工,我会一直唱歌。因为喜欢唱歌,也因为唱歌可以暂时忘记病痛,可以忘记劳累、辛苦。愉悦自己的同时快乐了别人。村民常夸我唱得好,却不知唱歌是我的治病良药,我不可能有钱看病。
平淡生活日复一日,和姐姐在一起,柴米油盐姐姐操心,生活有依靠。有时间我就想法借书看,写日记。其他什么也不想,也不敢想。远离学校,远离亲人,根本就不知道是否还有离开农村的那天,也不知何时会招工,是否有机会招工,哪有什么理想、未来可言?
晚上,知青聚在一起聊天是枯燥生活中最好的享受和慰藉。回味过去,回想学校生活,畅谈曾经的理想、抱负,诉说心中的苦闷、烦愁……
冬天。寒冷。大家挤坐在床上,双脚塞进被子,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别人,从别人那里得到温暖。无知的年龄,无奈的矿工儿女,找到适应后的快乐。大家一起吃饭,一起度过漫长的夜。实在瞌睡,才各自回去。然后,早起,披星戴月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
离开父母前,因矿山条件艰苦,家里八口人靠父亲三级工的收入生活,家境贫寒。我和姐姐每天上学要带着可装几十斤猪草的特大篮子去学校,放学后,扯满了猪草才回家。回到家要挑水、浇菜、做家务。吃过晚饭写完作业,然后拆缝麻袋。缝一只麻袋四分钱,日积月累,加上每年杀几头猪卖的钱,是我们五姐妹学费的来源和平时生活费不足的补充。艰苦环境中艰难求学的我们,基本靠优异成绩获取奖学金上学。懂事地为父母排忧解难。我和姐姐下放后,家中还有三个妹妹上学,吃饱饭是当时的奢望。
在农村接受再教育第一次将要收获的遭遇,至今记忆犹新。
姐姐勤劳、懂事,在自留地种了许多玉米,长得很好。姐姐盘算着收了玉米拿回家给妹妹吃。可是,不待我们感受收获的喜悦。一个晚上,玉米便被大学校里我们的“老师”毫不留情地一扫而光。姐姐哭,我也哭。姐姐最伤心,起早贪黑的结果是一无所获。
泪水释放愤怒,洗刷伤痛。人生的第一课是恶行的猝不及防。原来“智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只是书本的教诲,不是社会现实。除了哭,只有哭,信任就这样被偷走了。
姐姐不吃荤,油煎白辣椒是姐姐最爱。香脆的白辣椒一长条一长条,村民以为我们天天吃鱼,羡慕我们生活好。亲自品尝后才相信真是辣椒,而且味道别具一格。啧啧称赞后,不好意思地问我们要白辣椒种。我和姐姐忍俊不禁:“我们没有白辣椒种,就是平常的青椒用开水烫过后晒干、和盐制成的。”村民还以为我们小气,不愿给他们种子。直到按照我们传授的方法做成白辣椒,村民才相信我们的话。给村民传授白辣椒的制作方法,是我们第一次为师的实践,也是一次引以为豪的经历。
农村艰苦,仅有的文化生活是文艺宣传队的演出。我和姐姐能歌善舞是宣传队骨干。姐姐的嗓音很好是独唱演员,我的舞也跳得特别好。带着自编自导自演的节目,走村串户去演出是我最高兴的事。从小就在赞扬声中长大的我,又能听到掌声和喝彩,又能做自己喜欢而且擅长的事,心情好了很多。农村也需要我的表演,能给村民带去笑声与欢乐,感觉在农村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没前途,掌声和欢笑给了我自信和战胜困难的勇气。(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