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品德. 记忆
长沙市南门口原有个叫“光裕里”的地方，是我生命里永远的念想，——半个世纪以来，那条铺着青石板的老街，一直是我梦魂牵萦的地方。
儿时，父母牵着我的手走在南门口的大马路上，感觉路面很长很长，很宽很宽，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急驶而过，想象着马路对面的美好，望着霓虹闪烁、有如天上街市般神秘美丽的夜景，我那幼小的心里滋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长大了，我一定要到马路对面去看一看！可是，还没能等到我长大，因父亲工作调动，母亲便牵着我的手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这是长沙留在我儿时记忆里的影像和念想：站在家门口，幼小的我可以看到路上的行人和景致，至今记忆犹新的却只有那条记录着老街历史与风尘的茶马古道。车辆行人熙熙攘攘，地上错落有致地铺着青灰色的石板：它们油光铮亮，赤裸着身子躺在那儿，任由人们急匆匆或慢悠悠地走过……三轮车、洋车、马车、板车、汽车肆意践踏；岁月的年轮风化磨蚀了它的棱角，使它的肌肤如上过蜡般光滑亮堂，甚至无情地撕裂了它的胸膛，犹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敞胸露背任劳任怨辛勤耕耘；我还看到过似马蹄踏出的凹陷，常听到铜铃美妙的歌唱。
斗转星移，岁月荏苒；那些毫无怨言的青石板依然默默无闻地躺在那儿，忠心耿耿地将人们带向他们出行的目的地，直到我离开它，——这个叫光裕里的地方就是我童年的故乡。我生命的历程就是贴着她的胸膛，踏着它的躯体，开始了迁徙、成长和老去的磨砺与徜徉。
父亲调动工作走得匆忙，家里的房子只卖了一百元。上世纪一千九百五十八年一百元钱是什么概念？不太清楚。长大后曾多次听母亲饱含不舍与遗憾的念叨，才知道贱卖的房子在今天值好几百万。离开长沙，再想回去对于父母来说已经是件很难的事。新地方的新生活要适应，工作的压力、家庭的负担、几个孩子的培养教育、通讯的落后……隔绝了长沙那座本应与我息息相关的城市与我们的一切联系。从父母的嘴里常听见岳麓山、爱晚亭、橘子洲头、天心阁、南门口、跛子街、捞刀河、火宫殿的故事，我的脑海里则一直萦绕着胡娭毑、张伯伯、李阿姨他们的名字和笑容……
我祖籍湘潭，出生在长沙光裕里，真正养育我的还是湘南小镇——宜章县瑶岗仙钨矿的山山水水。五岁以前的记忆久远而清晰。
记得家门前的空地不怎么大，紧挨着不宽的街道。儿时见得最多的是正对面的巷口，经常会有披麻戴孝的男女哭天拜地簇拥着棺木走过，长大后才想明白那附近应该是有一家医院。偶尔，也会看见担架上抬着病人或孕妇，急匆匆地跑着前行，天真地相信母亲用“孩子是从妈妈咯肢窝里生出来的”，回答我看见孕妇时的提问，以为自己就是从胳肢窝里生出来的。好几次偷偷抬起胳膊仔细查看自己的胳肢窝，根本就没看到有什么神秘不同的地方，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敢多问，揣着这个疑团盼着长大。看见担架上痛苦呻吟的孕妇，知道了母亲生我的痛苦，记住了母亲的恩情。
如今近视的我小时就是“鸡毛眼”，临近傍晚就看不见东西，刚才还玩得好好的，突然就视觉模糊得什么也看不见，吓得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叫妈妈，哭叫着像盲人一样摸索着，想找到有意躲在身旁不出声的哥哥姐姐和小伙伴。听到我的哭喊，母亲立即从屋里跑出，一把将我抱起来，边给我擦眼泪边心疼地说：“她的眼睛有毛病，你们不要欺负她。”然后，用责备的口气对哥哥姐姐说：“妹妹看不见的时候，你们别再逗着她玩，要有个哥哥姐姐的样子。”
记忆最深刻的是剃头师傅在家门口为三岁的我掏耳结。因为耳朵小，耳结大，整整一上午才好不容易掏出来，左耳的听力也因此受到影响，一直不如右耳好。直到现在，那位走街窜户的剃头师傅和那次掏耳朵，因为过程长时间久而记忆犹新。
长沙市——南门口——光裕里，时常勾起我的回忆与向往。小时候模糊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来愈模糊，心里老想着什么时候能再回去看看，这一等就是二十几年。大约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当老师的我终于盼来了重回故里的机会。利用到长沙育才学校观摩学习的机会，我终于得以去找寻我那梦魂中的光裕里，找寻那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祖辈，在哪朝哪代修建的石板路。他们是经历了怎样艰苦卓绝的开凿、搬运与铺设，才给后辈的我们留下了历史的遗迹与记忆的念想？我很想知道。
然而，让人感到遗憾的是，光裕里早已不知在何时被何时髦的名字所替代。那条记录和彰显着老长沙风貌与厚重，与时间一样古老淳朴的石板路，并没因为它承载了长沙城的渊源与历史，具有历经数代依然坚韧刚强的青石板而免遭摧毁的命运，它早已消失在了新中国城市建设的热潮里。我梦魂中的光裕里就这样香消玉殒，尘封在了历史长河的记忆里。我也终于知道它的生命已经终结，知道苍老的它是带着见证了这座城市的破败与重生，心甘情愿地走了，默默而沉重地……
遗憾啊！我将永远永远也不能再见到它，永远永远也不能再扑进它的怀抱里；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再有机会随着它那像龋齿般有点坑洼的路面，感受那车轮“咯噔”一跳的惬意与惊喜了；永远也听不到那节奏铿锵的旋律，永远也不能欣赏那悦耳的铜铃清脆的吟唱了……
现在的长沙是一座现代化大都市，高楼林立、路桥高架、繁荣昌盛、美不胜收；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长沙，那里有二百多平米属于我的土地，供我生长、嬉戏……
现在的长沙不属于我，我的心里对它却有着一份别样的关心与眷恋；因为它是父母生我养我并工作居住几十年的地方，是我童年的故乡！
光裕里，——我梦里的故乡；
光裕里，——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它将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从我五岁多离开长沙城开始，我就永远地离开了它，它那古朴的风情和模样却永远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新中国城市建设的发展抹去了旧长沙的历史痕迹，光裕里早已旧貌换新颜。我已无从找寻属于我的光裕里，木然地站在这块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我怀疑是否自己的记忆有误，不相信它已经消失在了现代化的建筑群里。我找到了南门口，询问了不少路人，也终于没能打听到光裕里的所在。记录过去历史的街巷早被高楼大厦所取代，光裕里这个名字也随着时代变迁的轨迹，尘封在了城市历史的档案里，存进了像我一样曾经在它的怀抱中生活的人们的心魂里！
你在哪里呀，光裕里？也许我曾与你擦肩而过，我却没有认出你那愈加通畅伟岸的身姿；可我知道，我的脚下一定有你，你一定正合着城市建设高速发展的脉搏，在数字化管理的序列中重新崛起。那把叫乡愁的岁月的刀子镌刻的生命记忆和血脉中涌动的亲情与牵挂，却时常令我魂牵梦萦着光裕里，那是一个时代留给我最永久的记忆和最珍贵的礼物！我记得光裕里那条铮亮凝润的石板路，记得它忍辱负重的质朴品格，记得它无怨无悔从容捐躯的高尚与伟大。我就是带着对它这样的记忆跟着我的父辈踏上了人生之路，像我的父辈一样，正直，善良，坦荡，一辈子忠心耿耿走好自己选定的道路。
我们生命的轨迹就像光裕里的石板路，从青涩、粗糙到亮堂、光润，每一步都需要脚踏实地去进取，去磨砺。我们生命的历程中，走过一个个里程碑，终究要像光裕里一样消失在无情的岁月里。我只想自己能像光裕里一样活得平凡而有意义，即使过了很久很久，还能像光裕里一样活在人们的记忆里。
路且能这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人的一生经受坎坷磨砺又有何所惧？我知道：人倘若活得有品，有德，那就一定会被历史和人们记住；即使过了许久许久，——就像光裕里！历史变迁的钢刀总是会无情地斩断人们对它的记忆，也会在人们的心里留下无尽的思念与美好的启迪。光裕里，它就是这样永远镌刻在我的心里！
（光裕里 位于天心区，西起书院路，东止青山祠。街名取《国语·周》“光裕大德”之意。光裕，犹言推广扩大。）
2009年11月7日
2009年11月7日 | 
发表于 2011-11-7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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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9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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