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后的日子(上)
我们1977年2月开始搞病退,1978年2月份病退回城。这病退整整搞了一年,搭帮上面对知青有了新政策,我们一家5口人回到了长沙,成为了城里人。左右邻居见我们一家蛮羡慕的。大家都晓得我15岁下农村,13年后带回一个堂客和3个虎头虎脑的儿子,还有满满的一解放牌汽车的家具:4张大柜,3张高低床,两张大书桌,一套木沙发(3件),4口樟木箱,两张小餐桌和8条骨牌凳,还有水桶和大脚盆。这些家具都是自己一手做的,虽然做得不是很好,但木材是一流的,书桌和大柜都是樟、梓、楠木的整面子。记得运回家具的那天,好多邻居围着看,有几位讨嫌的人过硬看得脸都垮下来,他们好妒忌喔!
好事总是多磨,就在我运家具回的前十天(翘妹子带儿子提前半个月回来上户口)我母亲就高血压中风了。翘妹子在医院招扶了几天,当她看到我回来赶到医院时,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她哭我俩为什么这样命苦。我劝她莫哭,困难是暂时的,但看见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我也控制不了,躲在一边偷偷地哭了起来。
我在医院守了几天几晚后,母亲能出院了,好得中风不太严重。回家后翘妹子天天跟她扎银针,按摩,注射中药,把她在乡里赤脚医生的那套本领都用上了。半月后母亲能走路了,不再要喂饭。两个月后基本上能自理了。唉!总算老天爷保佑我们。
我回来半个月就到母亲的单位“垫圈厂”做零时工,一家人几张口要吃饭,我对比一下与农村大不同了:在农村没米了可以寻队上仓库里出谷子打米;吃菜可以到自留地里去弄;要烧柴可以上山砍。可回城样样都要现钱来买,少一分钱都不行,好过硬哟。
我在母亲厂里锤了一个月的铁皮(锤铁是对困难家属的照顾工,将废铁锤成坨回炉,按公斤计算,锤得多钱就拿得多),我天天发恨狠地锤,中午就买几个馒吃不回家,那个月我拿了95块钱。厂里的那位书记熊福海为人很好,他见我还有点劳动力,要我留在厂里做普工,虽然工资只有29块钱,但他答应每月补助15块钱。我当时答应留下的。
有一天,母亲的一位老同事指着那位车间主任毛林生对我说,这位就是当年揪你母亲出来的毛老师,他那年从某学校调来厂里搞运动,当时厂里揪不出“活靶子”来批斗。于是,这位毛老师便招集大家开会学习,要求每一个人都要发言。你母亲老实讲话不出,他要她一定要发言,谈谈自己对这场运动的看法也行。你母亲在他的诱导下讲了一句真话:“运动好是好,就是我的两个儿子都搞到了农村……”
母亲的这句话被他钻了空子,说她对运动不满,反对上山下乡运动,破坏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母亲就这样被揪了出来,每天上班之前挂着牌子跪在厂门口。这位毛老师就这样爬了上去,当了厂里的负责人,现在还当着车间主任。
当我听到这一切后,肚子里火冒三丈。一次,他从我身边走过,我正举起锤子锤铁皮,我狠狠地对着铁皮打了几下。说实在话,要是他是坨石头的话,我要用铁锤打得他粉粹;要是他是一张纸的话,我要扯得他稀巴烂;要是他是一只畜生的话,我白天没时间晚上都要想法设法把他宰了。只可惜他是人,而且还是个仪表堂堂的人,他曾经还是教育者、知识份子。他为什么就这么会害人呢?文革时期一般都是知识份子挨整,可他这位知识份子为什么偏偏要靠整人往上爬呢?他这种人的确少见。我晓得,他是想往上爬,想当官。我越望这样的人越可恶,可耻,可恨!从那以后,我就不打算留在这厂里了,我怕我会有一天控制不了自己,做出蠢事来。
我拿到那个月的工资后就不再去了。我到办事处找管知青病退的主任范惕,要求他帮我介绍一份工作,他为人很好,满口答应。他到我家见过我做的家具,他认为我还是找份手艺工种为好。
几天后他来到我家,说本办事处办的“耐火材料厂”需要一个木工,他说我去比较合适,是本街道上的人,工资不会很低。
我听了他的,随他一起到厂里看了看。厂子比较破旧,路也不平整,一座窑炉旁堆放着从河南运来的耐火石料。工人们用土车子出窑运砖,用铁铲和泥配料,耐火砖胚都是用手工成型。工人的劳动强度很大。
我走到木工房一看,有3位老木模师傅,有一对是夫妻,女的做木工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他们见我后很亲热,尤其听我说是刚从农村上来的,那对夫妻木工的女儿也是知青,也是才从农村上来的。
我们一扯谈很扯得来,他们告诉我实话,到这里来要得,木工的工资不会蛮低,也不怎么累。他们还轻轻地告诉我,来做一个月试试看。如果工资没达到50元以上莫做就是。我看他们对我讲话很诚恳,如果今后和他们在一起相处应该合得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这人最讲的就是要人和。
我上班了,厂子虽然不大,但也有100多人上班,厂里为我单独安排一间工作房,负责厂里的木工修理。
厂里的工种分为:机粉,配料,成型,窑炉,搬运,杂工,木模,机修等等。都是手工化,用四齿锄、铁铲、铁锤锤石料,铲石料;用四方大木锤打砖成型,最有趣的是耐火砖出窑用的的土车子。我整天就是负责修里土车子,度铲子、锄头、木锤把。哈哈!我在乡里没用过的土车子,现在天天要和它们打交道了。
厂长想看看我的木工手艺,要我做一张大柜放在他的办公室。我几天就做好了,做得很流行。听说在厂长办公室开管理人员会的时候,大家都说我的手艺不错,在讨论我的工资级别时大家一致通过。
我第一个月拿到的工资是55.3元(正工资53.3元,外加工具费2元——木工工具由自己带来),这样的工资数量我的确满意。当时我四哥和六哥都是十几年的技术员了,我的工资和他们差不多,他们都说要得。比我先回城七、八年的知青也只拿上三、四十块钱一月,他们听后都说要得,因为我的负担重,目前最主要是解决一家几口人的生活问题。至于今后的退休和福利到那时再说,还早着呢,我当时还未满28岁。
三个儿子回城后胃口特别好,每餐吃饭不要劳一点神,用米汤泡饭,开水泡都吃得几碗。有一次,翘妹子买回两斤冬瓜做晚饭菜,到晚上炒菜时冬瓜不见了,原来是三个儿子当西瓜给吃了。翘妹子哭笑不得,把那左右邻居们眼泪都笑了出来。
一次,三个儿子和一起细伢子在一起玩时发生了口角。一细妹子骂了一句:“你们是地主崽子。”儿子回来学给我听,我火冒三丈。我想起自己从小就被人骂地主崽子,现在又轮到我的儿子让人骂了,我越想越气,但气是无用的,必须要想个办法来对付。
当我问清是哪家的细妹子后,我韵了韵神,便嘱咐好三个儿子,还要他们喊上平时玩得好的几个细伢子一起排成队,走到那细妹子的家门口大声喊:“xxx 是妓女崽子!打倒妓女崽子xxx!”
这么一喊,她的母亲追出来了,一直追到我家门口。问是那个要喊的,我走出来说:“是我要崽伢子喊的!哪个喊我的崽做地主崽子咯。我就要喊她做妓女崽子,看哪个喊得赢!要喊臭她,长大做人不起!”
没想到这以毒攻毒的“方子”有蛮灵。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听见“地主崽子”这四个字了。不久,翘妹子进氮肥厂食堂做临时工,又是范惕安排的,在食堂工作是一门有“油水”工种。就是她的这份工作改善了我们家的生活。
她每天都能将他自己的那份饭菜带回家来,还能买些馒头卷子等食物。儿子们一望见妈妈回来就争着抢她的袋子,这袋子里面准有吃的东西。
有一次,她带回来两大洋磁缸肉和鱼,往大海碗里一倒,过硬堆堆的两大碗,把我那老实巴焦的母亲吓一跳。她对翘妹子说:“你们食堂的人都是这样搞,怕犯错误啵?”
翘妹子笑了笑说:“在哪山就呷哪山,这些菜是食堂里会餐剩下的,大家一个分一点,扣了饭菜票钱的,要什么紧。这犯什么错误咯,只要自己的嘴巴子莫讨别人的邋遢嫌,莫讲别个的直话子,连不得犯什么大错误的。像你这样老实一辈子,讲话又直捅捅的,做崽女的搭你呷好多亏,到头来别个还是要整你,我就不得让我的儿子呷亏拉。”好一个灵牙利齿的媳妇,噼里啪啦地讲了一大串,这家娘那是她的对手。她在食堂干了一年后,病退知青开始安排工作了。北区几家纺织厂她不愿意去,饮食公司来招工,她满口答应了,为的还是儿子们这几张会吃的嘴巴。
在饮食店工作不但能糊住自己这张口;还能买到好多别人买不到的东西。那时的饮食店、菜店、酱园、肉店、南食店的店员们都是互相“照顾”的。你来我店子里吃面粉,我给你重加一瓢码子,吃油饼我给你炸个大的;我来你店买肉,你尽最好的肉留给我,别人买不到排骨净选好的买;就连买小菜都把老菜叶子削得干干净净,买一蔸菜心;酱园里的香干子、粉丝要凭票买,但他们不用票可以买一篮。天热了,冷饮柜台更诱人,你带着亲戚朋友来喝几杯,他介绍同学老乡来呷几碗,都能得到“照顾”。
每年的夏天,翘妹子都被安排在冷饮店里站柜台,好多人都认得她,连三个儿子的老师都来要求“照顾照顾”哈哈!她越来越“翘”了。高温旺季,中午吃饭都不能回来,这下可乐了三个儿子,他们争着跟妈妈送饭,送饭可以吃足冷饮冰棒。有几回,三儿子赖皮抢着哥哥提在手上的饭去送,逗得左右邻居哈哈直笑。
我那几年在厂里混得还可以,工资高,活儿也不累,和厂里上下人的关系都不错。
记得我刚进厂的时候,了解到厂里每年要买几板车锄头、铲子把,要在乡里定做几十辆土车子,这开支的确也不少。
于是,我和厂长商量后,到九家湾木材场选回几板车桎木柴棍和弯弓柴。我花了几个月时间,做了几十辆土车,削刨了数十根铲把和锄头把。这桎木把又结实又合手,度在铲子锄头上几年都不要换,工人们很满意。尤其我做的那些土车子,又省力,又扎实,几个月都不用修一回。
从那以后,我每天上班轻松多了,为厂里节省了开支,厂领导见我整天悠闲自在,也没有讲我半句空话。只是,那每年要定做数十辆土车子、几板车木把的乡里人恨死了我,他们对亲戚说:“就是各杂陈木匠一来,把我们的饭碗给端了……”哈哈哈!得罪了,我的农民朋友!
个体经营户越来越多,饮食店的生意越来越差,翘妹子在饮食店搞了几年核算,她看清了饮食行业的发展趋势,她决定调离工作。在她姐姐、姐夫的大力帮助下,1983年调到了毛涤纶厂食堂工作。
当时北大桥还没修通,每天上班要转几路车,有时还要翻“三班”倒。于是,她住进了单人宿舍,每个星期才回来一趟。这样一来,我整天就忙不赢了,要上班,要做三餐饭菜,要管三个儿子读书,还有半瘫的母亲要招扶,自己还要接些木工活做赚点活钱用。
大儿子进中学后,个子也长高了,为他买一套衣服,同时也要给这两个小的买一套,每次一买就是3套,每个买双鞋就要买3双;加上学费和其它的一些开支,我觉得儿子们越大负担越重了。好得我从来没有娇惯儿子们,从小就要他们学会做家务事,大儿子负责挑水干重活,二儿子搞饭菜,三儿子扫地洗碗。
这样,每个星期天我都能干些木工活,每年的寒暑假我都能赚些钱,为儿子们交学费,添制衣服等等。总之,该用的钱一定要用,不能亏了儿子;该节省钱一定要省。回城后我就买了一套理发工具,三个儿子的头发都是我为他们理,几年来多少也省了点钱。
1983年年底,我母亲第二次中风住院,这次比第一次严重得多,七哥请了一个月的假招扶白天,我就每天晚上守在医院,除夕三十夜我在医院度过的。
一个半月后母亲出院了,但每餐饭要喂,要接屎尿。这样虽然辛苦劳神,但我们毫无怨言,我们有信心!每天,我兄弟俩轮流给她按摩推拉,翘妹子跟她扎银针。这样坚持干了两个月。工夫不负有心人,她老人家又能坐得起来,自己舀饭吃了。半年以后,她又能走几步路到马桶边自己方便了。就这样她又顽强地熬过了3年。
1987年10月,她第三次中风,在医院抢救半个月后无效,离开了人世。她艰难走完了饱受病痛折磨的一生。
母亲的丧事办得很热闹,陈家的兄弟姐妹几十人都来了,远在西安的五姐一家人都赶来了。
大哥含泪念着他为母亲写的致悼词:“……勤劳朴实辛苦一生,父亲早年离我们而去,是你将一家人搂在一起,用你勤劳的双手和辛劳的汗水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你活着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悼词念完,全家老小数十人都哭了。
最后兄弟姐妹们商量决定,将母亲的骨灰安葬在父亲的墓旁,让她永远陪伴着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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