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是个好女人,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一张鸭蛋形的脸,鼻子高而中挺,上嘴唇微微向上翘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目光灼灼般的明亮,流露出一种乡村女人的粗犷和热情。她会做活,屋里屋外的活都会干,一座菜园子管理得有条不紊,畜栏里的猪、羊、鸡、鸭喂养得肥肥壮壮。她不停不住地忙活,好像到处都能听到她走动的悉嗦声。她是从岭背寨嫁过来的,岭背寨四围都是高得吓人的山岭,出门就得爬山,她就是图这里比岭背寨要平坦开阔一些,也热闹一些,她从小就喜好热闹。可是,她嫁过来没几个月男人就出远门打工去了,村里好些男人都打工去了,一个红火热闹的村子一下子冷清了许多。男人叫树生,一个会干活的山里汉子,说是去了广东东莞,竟然一去就两个年头未回了。她那张很青春的脸庞不经意间就泛起了一层严肃,那黑得闪着光泽的眉毛也轻轻地蹙起来,像是有了许多心事,一旦紧张的劳动结束之后,思绪便爬上了她的心头。她常常会抬起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村口的那条大路,这眼睛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表情,好像在说话,在说什么呢?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感到在她的胸脯里,有像鸟儿的翅膀在不住地扑腾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外乡汉子唱着歌走进村里来了。大约三十来岁年纪,一个成熟健壮的汉子,黧黑的脸上已经有了风霜和奔波的皱纹。他随声携带了一把木吉它和一只电喇叭,一进村子,便一边走一边唱: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
那时我还没有剪去长发
没有信用卡没有她
没有24小时热水的家……
唱得有几分苍凉,却也显得粗犷、浑厚。
这可是件新鲜事。以前学小靳庄时,常有宣传队进来演唱,后来也间常有戏班子进来演出,近些年大概是每一个人都变忙碌了,就不见有人进来了。现在电喇叭一响,一下便吸引了村里许多人,先是小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了过来,接着便是留守在家里的婆娘、老人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把一个禾坪都给挤满了。柳叶在家里剁猪草,那歌唱声从小窗子飞进来,像泓清流,一下子就流入她有些清冷闷郁的心房,她猛一愣怔,立时眼睛眨巴眨巴,脸上竟鲜鲜地开出一朵花来。她忙放下手里的活,霍地站起身,两只手在那条青布围裙上擦了擦,便腰肢一扭一扭地跑了过去。
汉子弹着木吉它闭着眼唱,唱得很投入,有时沉郁、含蓄,有时慷慨、悲壮,柔里含刚,冷中带热,唱出一个饱经风霜者的复杂心情:
可当初的我是那么快乐
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它
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
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柳叶听出他唱的是旭日阳刚唱的歌,柳叶从小就爱唱歌,现在有了电视机,她是从电视上听到的。她听着听着,咬着细碎的白牙齿,好像进到了梦里一样,眼睛在垂下的睫毛下面炯炯地放着光。
太阳不断地往上爬,渐渐地爬到头顶上了,像个鸡蛋黄藏在一层蝉翼似的云彩里,给人以温暖的感觉。女人一个一个地回家里去了,要去生火做饭了。村里不像城里,没有旅店也没有饭馆,汉子见好些人走了,也唱累了,就坐下来,打开一个布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馍头来啃。她瞧着,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她就对他说:“大哥,上我家去吃吧,我去给你做饭。”
汉子便抬眼望她:“不用了,我这儿有吃的。”
她微笑着,大眼睛水凌凌的:“这馍冰冷冰冷的,哪有吃热饭热菜的好。”
“呵呵,都惯了。”他说。
“去吧,我不会吃了你。”她说,手掩着嘴,强忍着笑,忍得鼻孔里咕咕地喷气。
汉子就跟着她走了。
汉子跟着她走进她家里。这是几间泥墙青瓦房,那院子里的泥地,那没有粉刷的土墙和屋里的桌椅,都给拾掇得干干净净,可以看出这家的女主人是个手脚勤快的女人。
饭菜很快就做好了,屋里就只有他和她两人围桌而坐。他有些诧异的问:“大妹子,你家里的人呢?”
她有些苦涩的笑笑:“我家男人去了广东。”
“老人呢?”
“他从小就是孤儿。”
他愣眉怵眼地望着她:“就你一个人过日子?”
“嗯。”她点点头,睫毛抖动着,忽然就有种想哭的感觉。
“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最怕的就是孤单。”他说。
“惯了。”她淡淡地说,极力不让泪珠从眼里滴落下来。
他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她居然脸就无端地红了,那颜色就像抹上了一层胭脂。
吃过饭,她对他说:“今天你就在我家住下,我去给你拾掇房子。”
“这——”
“这什么,这村子里哪家都有留守在家里的女人,你还能去外面蹲房檐吗?”她说着不禁“噗”地一下笑了,便又急忙转过脸去,又说:“下午你不用去那禾坪了,就在这院里唱吧,只要电喇叭一响,人就都来了。”
汉子就在这院子里唱,院子里就挤满了人,有几个调皮的男伢,居然爬到了院墙上。柳叶还为大伙烧了一锅茶水。
吃过晚饭又唱,直到很晚了,众人才肯散去。
众人走后,屋子里一下就变冷清了。
山里的夜晚很静,四到八处,没有人声。夜幕像黑丝绒般浓重,星星就像缀在黑丝绒上的钻石。只有村前那弯溪流,听得见它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柳叶睡在自个房里很久很久没有睡着,不知怎么一来,她觉得自己竟然来到一座十分陌生的城里,城里有很多房子,有很多的人,熙熙攘攘的。忽地,她瞧见了树生,就在前面走着,他那身被粗布单衣裹紧的肌肉鼓得几乎要裂开,两个宽大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摇晃着,她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她要挤上去,心下却又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她瞧见他身旁还有一个人,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很白皙,在她的视线里很窈窕地走着,一袭紧身连衣裙,随着腰肢有韵律的扭动,无端地就生出许多狐媚。她听说现在城里有许多专门勾引男人的小姐,眼里就飞溅起火星子,怪不得男人不肯回来,这小姐太坏了,怎么要抢人家的男人呢?不行,这可是我的男人!她又气又恼,便气恼地追上去,奇怪,怎么会迈不开腿了呢?怎么会一丁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呢?她简直完全怔了,心里也完全乱了,她踢蹬着,喊叫着,一下就醒了,心里就像有条大鲤鱼噼哩啪拉地乱蹦,就再也睡不着了,就两眼睁睁地看着窗外,那窗口上就老是定格成一个男人,她能闻到男人身上那淡淡的衣服清香,能闻到男上身上那股汗馊味儿,全身就像有火烧灼着似的,脸上出现一阵从来没有过的燥热,那丰满的嘴唇似两片花瓣微微绽开,止不住呻吟出声,像只成熟的雌鸟。
突然,男人居然从窗口跳了进来,两条胳膊像铁钳似的有力地搂紧她,搂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男人身上散发着热乎乎的气息,就跟被太阳暴晒的土壤一样,有谷物的阳光般的气息。她两边的脸蛋子上立时涌起一层红扑扑的轻云,眉毛、眼睛、嘴巴,全都变成了月牙。她羞涩、惊喜、感激,艰难地呼吸着,心里突然涌满了幸福感。她用两手握成拳头,使劲地捶打着男人赤裸的胸脯,一劲地喃喃着:“我还当真以为你被那狐媚子小姐抢去了哩,出去了两年都不回来,是把我忘了吗?我可想死你了,想死你了,懂吗?你坏,可真坏……”
男人忽地“哎哟”一声,她不禁猛地一颤,她听出这声音不像自己男人的声音,再仔细一瞅,这哪是自己的男人?却是那个唱歌的汉子。她脸色一下变白了,扑面而来的男人的气味,她觉得变成了呛人的尘雾,使她透不过气,说不出话,眼泪从眼里渗了出来,不停地吧嗒吧嗒着往下掉。
第二天吃过早饭,柳叶便去猪圈起粪,她用撮箕盛了满满一担,挑着便往地里送去。地里刚收过麦子,还要种一季苞谷。粪担很沉,少说也有百十来斤重,她挑着,没走几步就浑身汗水涔涔的了。
“大妹子,你等一下!”有人追过来,是那唱歌的汉子。他说:“我替你挑。”
“不用。”她说。
“这可是男人的活!”汉子伸手从她肩上抓过担子挑上。
“等等,”她说,“我再去挑一担来,两人挑比一人挑要强。”
她便返身回屋里去,一会就又挑了一担出来,两人挑着一径往地里去。地是一块坡地,离村有两里地远,有近亩大。有两人挑,速度就快多了,半上午时分,猪圈里的粪就全挑进了地里。
两人就找了处树荫下坐着歇息。天气比昨天还好,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太阳照射着,周围世界一片光明耀眼。带着泥土味儿的风擦着山脊,贴着地皮缓缓地吹过来,吹过来,拂到脸上,轻轻的,柔柔的,把人心都拂得酥酥的了。
她问:“你怎么就想着唱歌了呢?”
“我打小就喜爱唱,”他说,“一唱歌,什么烦恼就都没有了。”
“干吗不去城里唱?”
“城里有歌厅舞厅,我进不去,人家说那叫高雅。”
“我在电视里就看到旭日阳刚挺受人喜欢的。”
“所以我就努力学着他们唱。”
“你给唱首歌吧。”
他便一仰脸,高吭地唱了起来,嗓音竟然有些沙哑,却仍然像溪水般纯净、自然、流畅,就像吹起了一支亮亮的唢呐:
在这明媚的春天里
我的眼泪忍不住的流淌
也许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那时光里
她竟然也接着唱,就像溪水里泛起的水花,甜润、活泼、富有光彩: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春天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汉子惊讶地叫道:“你也会唱?”
她把脸藏在手巴掌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我在电视里学的。”
他就定定地看她,忽然说,显然是鼓了很大的勇气:“大妹子,跟我走吧。”
“不!”她把头摇的像只拨浪鼓。
他又说:“你不用再这么孤单地过日子,我们唱组合,能赚很多的钱。”
她仍是摇头,微阖双眼,急促地呼吸:“我男人会回来的,他在信里说,今年过年他一定会回的。”她说着便站起身,用手抹把汗水便往回走,脚步轻盈得像一只春归的紫燕。
汉子便也跟着一声不吭地往回走。
这个晚上,她把门和窗都关得很严实,上了闩,没人能够进去的。汉子与她在各自的房里却都未能睡着,都觉着眼睛里像塞进一块炽炭那样的燥涩,燥热的汗竟然湿透了衣服。
不知不觉中,夜如同一片淡紫色的花瓣,慢慢消融于一片白色的微光中,天竟然亮了。汉子要走了,他抓起那个布袋,带上木吉它和电喇叭,开门走了出去。
“你不能多唱两天吗?”隔壁房里,柳叶听见响动问。
“不啦,唱久了,人家就听腻了。”他说。
“不能吃了早饭走吗?”她又问。
“得趁早,我还要赶路哩。”汉子说着便已走出了院门。
外面起着薄雾,朝阳隐在雾幔中,染着淡淡的红晕。他一径朝村口走去,村前一条土路让露水打得湿润润的。走出好远,忽然回过头来,眼睛一下瞪大了,他竟然瞧见村口的那个高土坡上站着一个女人,是柳叶,她一动不动地向远处望着,呆呆地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树。她是来送他吗?还是在盼望着自己的男人呢?
汉子就憋足一口气,冲着静谧的山野“啊”地一声大喊,遂“哎哟嗨——哎哟嗨——”地唱了起来,歌子里居然没有一个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