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刘家老屋里最热闹的一次是汪如意结婚。 那年汪如意十九岁,正是花一样的年龄。又长得高高挑挑,细皮嫩肉的。典型的瓜子脸上,眉毛象是描的一样整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的。鼻梁毕直但又不是鹰钩鼻。薄薄的嘴唇棱角分明。特别是那排牙齿,不但整整齐齐,而且白得放亮。她是汪家的满女,父母亲都是城关镇伞厂里的工人。 新郎叫柳望宝。人长得单单瘦瘦,但却有一手修钟表的好手艺。那时候能够戴块手表的人,不是有工作就是家庭比较宽裕。手表在当时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修手表的人自然也身份不低了。加上戴手表的人一般都比较有钱,因此修手表的人也就自然差不到哪里去了。 别看柳望宝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人却特别聪明。在他们四个修表的兄弟中,数他的技术最好。但凡手表要拨个快慢,或是洗洗油什么的,一般都不会找其他兄弟三人,而是直接找他。不熟悉的会托了熟人来找,熟悉的更会带着生人找来。其实不过是工多艺熟,对手表接触把玩得多了,手艺也就自然提高了。人抬人是无价之宝,他的手艺出名,还不是那些来修表的人抬举的。 柳望宝因为修钟表出了名,自然也就赚的钱多。虽然白天上班是在钟表店里,但有些业务却是在家里也可以接的。因此经济上一直比较富裕。还不到二十岁的年龄,说媒做介绍的人就蹋破了门槛。什么漂亮的姑娘没见过,但都没能让他动心。唯独这汪如意,那是一见倾心,一见钟情,一见如故,而且是相见恨晚。好象他这辈子就是为她而来的,好象他一直的期待就是为了等她。那天和汪如意见面后,他激动得连表都修不成了。不是忘了戴目镜看不清零件,就是组装时忘记了顺序。有时候表修完了都盖好了后盖,却发现还有一个零件没有装上去。晚上更是兴奋得一夜都没有睡好,满脑壳的汪如意,象是在放电影一样。 恋爱的过程比蜜月还甜。由于双方家庭对这桩婚姻都非常满意,结婚也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于是把佳期定在“十·一”国庆节。 新房就在刘家老屋下厅的楼上。汪如意家送来了四铺四盖的嫁妆,都是丝绸缎面的被心,柳条布的被单,白色绣花枕套。还有两担套笼,两口皮箱,都装得满满实实。铺盖箱笼上都贴着大红“囍”字。接嫁妆的时候还打了好多爆竹,把满刘家老屋搞得喜气洋洋的,而且弥漫着一股淡淡硝烟香味。 刘家老屋的公共厨房里挤满了帮忙的师傅,上下厅和地坪里摆满了酒席。整个刘家老屋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好不热闹。 婚礼还专门请了司仪,在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夫妻对拜之后宣布开席。几个打盘的帮忙师傅脖子上挂一条萝卜手巾,托着大盘大盘的美味佳肴在刘家老屋里穿梭。刘家老屋里上上下下到处是一片推杯换盏恭祝敬酒的声音。还有几个打春锣的也赶来凑热闹,围着酒席说一些讨好主人客人的吉祥话,赚几个喜钱。 都说那天的席面很丰盛也很体面。一般人家用的都是平肚席,而他们家用的却是蹄筋席。一些吃剩的菜水都被左邻右舍端回了家里。还有一些平时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或是讨米要饭的,也趁着席面将散末散的时候挤进来抢点饭菜吃。有几个喝多了一点的就对这些人骂骂咧咧地说开了,个别喝得醉一点的干脆就和这些人扭在了一起。
直到下午两点多钟,喜宴才真正结束,刘家老屋才暂时安静下来。 晚上闹新房同样热闹得不得了。窄窄的楼梯间挤满了上上下下的人,把整个楼板都踩得格吱格吱响,好象就会垮下来一样。洞房门楣上贴着一个大“囍”字,两边是文案撰写的对联,上联云:“淑女含情朝朝望宝”,下联是:“君郎许愿夜夜如意”。虽然字数不多,但将新郎新娘的名字都相嵌进去了,不但言简意赅,意境隽永,而且不落俗套,令人回味。 新房不大,但却布置一新。喜床上摆满了被褥之类的东西。茶几上堆满了水果糖果点心。两个套笼上下叠在一起,上面摆放着一部留声机。一根支杆嵌着一根小针,在那转动的唱片上划着圈圈,旁边的喇叭里便传出悠扬的曲调。这确实是刘家老屋的圣典。好多人长这么大,除了在电影里看过外,还是第一次看到和听到留声机。好多细伢子想挤进去看看却挤不进去,只好在外面抢着由新郎新娘不时扔出来的喜糖。 青年人却闹着要看新郎新娘表演节目。有人提议要新郎公在新娘子的脸上打‘啵’,而且要大家都听得见响声,否则就不算数,要重来。于是柳望宝就按照大家的要求去亲汪如意的脸。虽然那‘啵’也实在打得蛮响了,但大家都说没听到响声。于是又重来一遍。有的人甚至在他们亲脸的时候故意去推他们,或是干脆将他们两人的头按在一起不松手。然后引得满堂大笑。还有人用一根绳子系一颗糖果,要新郎新娘同时去咬,当他们会咬到时就将绳子一提,结果是咬着咬着新郎新娘就又亲到了一起…… 那一天,那一夜,刘家老屋的人都有喜饱了,也醉饱了。 九 那时候经济上都很困难。几乎没有那家人家特别好,也没有那家人家特别穷。偶尔张家生活上有接不上趟的时候,向李家借个三五块钱,等丈夫发了工资或是自己做点零工结了工钱就还给对方。李家有了接济不上的时候,也会向张家伸手借钱借米,甚至借油借盐。大家都崇尚一种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处事理念,你家有难我家支援,相互关照,互相照应。虽然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的,但都能和睦相处,相安无事。 刘家老屋里的人家很少有自己单独的厨房。大多是在后厅的杂屋里占个一席之地,三五户人家甚至是七八户人家把灶垒在一起,共一个厨房公用。里面是灶挨着灶,水缸挨着水缸,案板挨着案板。而且烧柴的烧煤的都有。一到了生火做饭的时候,满屋里烟雾成天,油盐辣椒味呛得人死。当然也热闹非凡。喊打酱油的,喊借味精的,喊捞饭的,喊洗菜的,喊摆碗筷吃饭的,喊缸里面没水了快去担水的……什么样的场面都有。 吃饭的时候也很热闹,端一碗饭可以吃遍刘家老屋。你可以从张三家走到李四家,从上厅里走到下厅里,从楼上走到楼下。先尝尝东家的南瓜咸不咸,再尝尝西家的冬瓜淡不淡。谁都不会认为你是好吃,也不怕你会有什么传染病。有时候还可以边吃饭边聊天,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个不停。 刘家老屋里也没有一家一户是有自己独立的厕所的。一个公共厕所里有三个坑位,旁边还摆了一排尿缸。那时候大小便是分开收存的,大便由环卫所的工人定时来掏,按重量发几张肥票给你,聚集多了再拿着肥票到环卫所去兑钱,然后按人口多少三一三十一的分到每家每户。尿也有乡下人不定时的来收。只要一路上不断地吆喝“有尿卖啵!”那家尿缸里尿满了的人家马上就会出来说:“有!”于是相互讨价还价一番,最后以三毛五毛一桶成交。 大屋里人多厕少一直是个比较突出的矛盾。虽说也有三个坑位,可以同时进去三个男的或是同时进去三个女的,但却不能同时进去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如果是解小手还快点,也等不了多久。但要是碰到解大手又屙桩篙屎的,那真是人都急得死。又只有一张小门出进,又不知道厕所里面是否有人,或者是男是女。因此每次到厕所去方便时,必须先站在门口报告一声:“有人没有?”如果女的听到女的喊“有!”或者男的听到男的喊“有!”那就可以进去。如果是女的听到男的喊“有!”或者是男的听到女的喊“有!”那就不能进去。当然,如果是男的听到三个男的同时喊“有!”或者是女的听到三个女的同时喊“有!”这时也不能进去。刘家老屋的人把这种情况叫做“客满”。但无论上厕所的人怎样尊守“报告”制度,也难免会有出错的时候。每每这时,进错了的人就会红着脸说一声“不好意思!”或者是“对不起!”然后就象没事儿一样等对方出来,然后再自己进去。厕所文化也别有一番韵味。由于人多厕少,所以门就经常被人踢坏,卫生上也不敢恭维,于是有好心人就用毛笔在门上写了几行字:“屙屎不要急,只可从容的,莫把门踢坏,卫生大家的。”在里面如厕时,墙上也有人写了一首打油诗:“脚踩两只船,手里拿张票,先打机关枪,然后开石炮。”而到了晚上,除了要解大手,一般人是不上公共厕所的。多数人家是在床角落里放一只马桶,或是准备一只尿面盆,到了要方便的时候就到床后面去冲一泡。第二天早上起来后就把它倒到自家的那个尿缸里去,然后再把那马桶或是尿面盆洗干净,又放回到床后面去。就这样周而复始,以至无穷。那样的好处是比较方便,不足之处是那种味道确实叫人有点难闻。 刘家老屋里的人洗澡也是五花八门。细伢妹子随便站在天井里地坪中屋檐下,三下两下抹完一淋就可以了。老倌子和上了年纪的男人们也有图省事的,会趁着天打麻暗的时候解决问题。最苦是苦了那些个姑娘大嫂和半大伢子,天黑了都不敢在露天地里洗澡。大屋里又只有一个公共澡堂,满打满算最多同时容得下两人。而且这洗澡又是比解手还隐私的事,谁都不愿意在另一个人面前赤身裸体,那怕他们之间是同性。因此,大热天洗澡便成了刘家老屋比解手还棘手的事情。常常是里面洗澡的人还没出来,外面便摆满了排成一线的水桶。加上又是公共场合,姑娘嫂子们洗完澡后还不能穿得太随便了,不然的话,人家都会盯着你看。所以,有时候好不容易轮上号子,洗完澡后穿好衣服出来又常常是汗得一身透湿,跟没洗澡一样。 于是,有的人家就干脆在自家房里的某个墙角落里用三石水泥打一小块地面,然后再在墙角里打一个眼排水,以缓解夏日里洗澡排队之难。还有的不想排队了,墙角落里又不能洗澡的,就把一个脚盆摆在房中,干脆坐在脚盆里面洗,那怕是把周边的地打湿了也在所不惜。 到了晚上的时候,若是冬天,人们就会三五成群地围着火炉,听读过老书的人讲《三国》、《水浒》、《封神榜》,或是听邢文彪那样的人讲白天在各自岗位上听来的发生在浏阳城里的市井新闻。到了夏天里,各家各户都会把竹床睡椅搬到地坪里天井中,点一根蚊香放在废弃不用了的竹篇担上,大人们一边聊天,一边摇着莆扇为孩子们驱赶蚊子,伢妹子则一边看天上的满天繁星,一边比赛着看谁发现的流星(此流星非彼流星,是指那种在夜空中行走的星星,有时可能就是卫星或者飞机)最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