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睁开眼睛还是那盏昏黄的灯,仍旧在无声无息地撒播着那夹杂着尿躁味的光亮,让你不自禁的眯着眼并屏住呼吸。墙上有一小窗,但窗外感觉不到天空的颜色。太阳哩,忽然就非常想念起太阳来,虽然很多年来一直被太阳灼伤了灵肉,但能够自由地看着太阳东升西落毕竟可以畅意且从容地感受着死去和新生,终究可以享受那份旁观者的悠闲。
希望老板没有受到我的连累,不过就当时的情况分析,傞佬也并不是硬要问个水落石出才罢休。当傞佬在追问我是在为谁打工时,傞佬还和我的老板和工友说:有人报警,他们是当傞的,不来是不行的,而既然来了就总得有个交待吧。但是我拒绝回答傞佬的追问,我想我反正是要被抓走的了,我交代了谁是我的老板我也不会因此得到宽恕。再说我早就与我的老板有了君子之约,倘若出现今天的事情,万万不可将他供了出来。否则那非法雇佣黑市劳工的罚款起码是十万元以上。
其实我的工友和老板都是当年从深圳宝安逃过来的,他们有的是赤脚医生,有的是民办教师,有的是种田的,他们大都能说点普通话。傞佬询问我时,他们在一旁打着岔,开着玩笑,说都是同胞,说大陆老百姓的日子的确难熬,说他们自己当年也是跑过来的,只是比我早来了几年,有个年长的工友还说他的孩子也在当傞,他就老是教导他的孩子要善待大陆来的偷渡客。因为他的根就是大陆的。老板本人也掺和在其中说笑着。老板说这里的老板返深圳去了,说我来了才一天,因为语言不通,只知道我是在天文台工作,至于其他的情况他们一点也不了解。我则沉默着,任凭傞佬一会儿粤语一会儿硬着舌头说国语,我却只是给他们纯朴如好兵帅克一样的憨呆状。
我忽然痛恨起自己来,早在香港禁止非法移民以前,我就有朋友逃到香港来并且早就成了香港的合法居民。我当时为什么那样清高并嘲笑自己也嘲笑朋友:做个安稳的奴才总比冒着生命危险做个逃奴要好些吧!要不然我也就断不会有在这肮脏的水泥床上的不眠之夜了。
牢房里有了脚步声和轮子碾压着水泥地面上发出的沉闷的“札札”声。我仰起身子望去,就看见狱警正弯着腰将一碗稀饭和一个盛着两个馒头的盘子从铁栅栏下面推了进来。
因为心事多多,并没有饿的感觉。但馒头却是发得很好,而且很白。没有漱口洗脸,用两掌抹一把脸面,摸摸眼角,似乎一夜没睡的好处是眼角没有秽物。只是吃起早餐时感觉咽下去的还有我对生活的无奈和对现实的厌恶!
早餐半小时后,我被两个狱警叫了出去,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副亮晃晃的手拷。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将我拷上,而是押着我走入昨夜我搜身的房间,那个问我是否懂俄语的戴眼镜的警察从另一间房里走出来,将我的物件还与我,并说,你身上的钱到得大陆后就会全部被他们没收。我说我知道,我说不论我身上有多少钱都会被没收,然后让自己的单位或是亲人来交罚款领人,不交罚款就要在那里做苦工,做苦工的状况我也非常清楚,有工头,有皮鞭,有对付狗的木棒,有霉米饭,有毒太阳有烂泥有一切让你不想活下去的作践生命作践人权的酷刑。那个地方叫樟木头。
当我将东西重又收拾好后,那副亮晃晃的手拷就迎着我走了过来,没有看见人,只看见一副手拷,巨大!我伸出手去。一切是那样的和谐,只要你交出自由,只要你驯服,这个世界就不乏宁静与祥和。
我说:这就送我过境吗?
傞佬说:早哩,你还得上法庭接受审判,你还得在维多利亚监狱呆上一段时间。
这时我忽然灵机一动,我对眼镜傞佬说:先生,我有一事想请求你的帮助,你能帮我把这钱寄给我的家人吧,这一千多元对于我们大陆同胞可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了。
室内有三个傞佬,显然他们对于我的提议觉得甚是荒唐。他们互望了一眼后就都摇了摇头。这时就有一个傞佬说:你是这样吧,你在进入维多利亚监狱前,你身上的所有物件仍旧要交出来的,到时你可以拜托那里的傞人帮你办办就行了。傞佬称呼自己的同仁时不称傞佬而称傞人。
我说:如果你们没有理由帮助我,那么那里的傞人也同样没有理由帮助我。但是,我之所以冒着风险来香港打这份黑工,却是因为我的父母亲是国民党员,文革后就被单位开除一直没有工作,家境之不堪实在是你们香港同胞难以想象的。
“那你在大陆每月有多少薪水”?
“298元”。
一片啧啧声!“香港天文台一般职员的薪水至少也是一万多元吧”!
“你太太哩”?
"一百五十六元"。
“但是你比农民还是要好多了,农民种一年的田听说还要倒欠政府的钱。有这样的事吗”?
“有。比起农民来我当然要好多了,虽然我一年的工资不吃不喝也购不起一台好一点的电视机,但是农民穷一生之力也许都购不起一台好点的电视机”。
“那你们的革命就是为了今天的贫穷”?
我摇摇头,说,我和你们一样困惑。
“那你相信我们吗”?还是那个戴眼镜的傞佬。
我从兜里掏出钢笔,就着桌上的便笺歪歪扭扭的写下了我父母的地址,这种戴着手拷写字的感觉除却有些生疏外,就是有些惨然了,因为我还想起了人生的无常。然后我又扭着身从裤兜里掏出皮夹子,将所有的港币掏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向眼镜傞佬点了点头,说: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但我会将这种回报给予其他需要帮助的人。
“你到了维多利亚监狱后,如果有香港的朋友来探你,你就告诉他们,跟随你一起出境,并且直到接收站,马上帮你交清罚款,因为那边的傞人如果没有从你身上获得一点油水,你就可能会受到特殊照顾。”
我点点头,道了声谢,便和另外两个狱警登上了去维多利亚的囚车。
后来我父母告诉我,他们收到了一笔1300元的钱。
我从此再没有见过这戴眼镜的傞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