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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忘年交

      我常常想起我的老师,虽然我未曾常常去看他。当此际我又想起我的老师时,老师却已在享受着另一个世界的宁静了。

      因为想起了老师就不由得想起老师说过的一些话。老师说:“没有人能写出我,啊,没有!”

      我知道。但我仍旧禁不住的想把老师的一些琐碎写了出来,虽然我早就知道我的文字并不能慰藉他那饱受苦难的灵魂。

      老师的故事我知道一些,我记得较清楚的是他和女友一起走日本(意即逃难)。后来走到湘西的一个小县城就把女友走丢了。那时乱呀,日本兵瞧着你顺眼就当没看见你,瞧着你不顺眼了就把你带走。那时候日本皇军是我们新的国王。要杀要剐就他一句话。老师说:十五万清兵就灭了我们诺大的国家,二万洋兵也逼得我们民族低了头,后来这虽只是弹丸之地的日本,却远不止十五万之众啊!老师说遍观历史,唯宋史,近代史不忍卒读!

      自从走失了女友后,他就一直在寻找。一直寻找到1957年,却不幸而把自己也丢失了!

      老师说他在丢失自己以前,认为当记者是最好找到自己女友的职业,因此他就到湖南日报社去求职,但报社却偏要让他做编辑。这样干了几年后,隐隐听到有人说在郴州某地见到过他的女友,而这时正好那里开办军政大学,急需老师。老师辞了职当起了军政大学的讲师。就这样在讲台上与同学们讲历史讲文学一直讲到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光辉灿烂的1957年。

      那一天系里领导开会,要大家谈谈如何认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说大家都是知识分子,要敞开灵魂端正思想相信党相信毛主席,不仅言者无罪,说得好的对党的建设有积极意义的还要予以表扬云云。

      记得老马曾说过一句这样的话:轻信是一种美德。我愿意相信这话所具有的一切美好的内涵。但我后来知道,我们是在活学活用老马的话;我们不会将“放之四海而皆准!”这样的桂冠轻易地奉献给外人。虽然老马的确是我们的祖师爷。

      老师后来回忆说,他当时在说那句话之前将中华民族的历史迅速地在脑子里思考了一番,然后就举手发言:“我相信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但是几千年来的历史证明我们的民族是一个不屈不挠的民族,所以如果没有共产党,我们的民族并不会消亡!”

      这样的话让系领导如获至宝,他们引蛇出洞的战术终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至于承诺和公理这些人类最基本的原则,都因为屈从于政治而被扭曲得变了形。林语堂曾在他的著作(《信仰之旅》第238页)中对共产主义的国家作过一番评价。有心的朋友可以去书店购来看看。

      老师被发配到农科所,白天放牛晚上就睡在牛棚上。这时候老师已经只能用梦来关注他的女友的命运了。后来农工见老师并不象领导们说的那样青面獠牙,就自作主张地将老师从牛棚上移居到了一间约四个平方米的小杂屋。那是一间孤独地小杂屋,门前有一条尺余宽的小路,隐在稻田间,不到秋冬就看不见路。老师后来说他住在这里的时候深刻的体会了墨子和子禽的对话,终于明白自己是一只蛤蟆而不是一只叫鸡(即公鸡,我和老师是同乡,所以我们的交谈都是方言)!

      我是一九七五年认识老师的,这时老师的环境又获得了改善,农工因为搞不清邪恶的“反革命”具体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反正觉得老师不坏,所以就又将伴了几年蛙鼓的老师移居到了农工自己住的平房。并且让老师任了子弟学校的高中老师,教授除了政治以外的所有文科课程。

      我读书的地方距老师约三里路,周末了我便间常的去看看老师,听老师讲当年的故事讲让人唏嘘的历史。老师和他女友失散的故事反复说了几次,我因此印象特深。但老师终其一生也未找到他当年失散的女友了。我记得老师最后一次谈起他的女友是不幸的一九七六年的国庆节前后,这一年之所以未必光辉灿烂是因为敬爱领袖的逝世黯淡了共和国的天空。那一天我和老师谈起了女人,老师对我说:你如果结了婚就要善待你的女人,我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也并非不想有个家,但我一想起家就想起那每天伴着我的应该是她。但今生今世我是见不到她了。我和老师说话时是在户外,十月的太阳顺着树叶滑了下来,斑斓了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一只苍蝇停在老师的鼻尖上轻快地伸展着它的后腿,并不介意老师脸上移动的阳光。我告诉老师说鼻子上有只苍蝇。老师便扬起手掌一拂。苍蝇绕了一个圈儿后又回到了老师的鼻尖上。老师好似并未感觉,只是说人老了就慢慢地麻木了, 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这时候就觉得这世界一片祥和。

      一九七七年老师平反了。补发了一万多元工资,而且享受处级干部的待遇。恰好是老师平反这天我去看他,老师便兴奋地与我把盏抒怀,因为两人都不好酒,几口酒下肚后,不知由什么话头说起了陈与义的鹊桥仙,并且一道背诵了起来:……二十余年成一梦,此生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眺新睛,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背诵了诗后我就问老师,现在感触最深的是什么?老师说这是历史,是历史,历史和现实就象白天和黑夜的交换一样,从来就没有人能找出一条分界线。我说那你感到庆幸吗?老师说讲不出,啊,讲不出,因为已经习惯了。更敏感一点的话题老师从来就不接我的桩,每每我说到这样的话题时老师就跟我说墨子和子禽的对话,老师说这个世界只要一只鸡说话就可以了,我们都是蛤蟆,多言无益!

      也许正因为此吧,老师的一生没有留下任何文字。

      我参加工作后就去得少了,但每次去老师都是意外的兴奋并欲作尽夕之谈。只是我没有老师那样的精神,常常在半醒半睡时来应老师一句话,到了早晨,老师就说:年轻人,好,好,一挨床就睡了。   

      老师家子妹众多,除了他都混到教授份上了。老师的朋友也多,不过因为朋友们都混得很好所以老师就把自己藏了起来。

      老师五十六岁那年,他在新疆的姐姐一封信将他叫了去,与他说了个女人,那女人小他十四岁,是小学老师,因为丈夫太过花心所以离婚了。两个老师一见面事情就成了,并且很快地就结了婚。

      我参加了老师的婚礼。并为老师写了首诗,那首诗的诗名好象就叫“暮年小登科”吧。蛮长的。老师看了后就摇了摇头地说:你就写点经历倒也罢了,其他的你是难写好的。

      我知道我欠缺才气。这点老师曾经很委婉地说过:有些人薄,但薄得聪明,你哩是厚,但是厚得笨重。我知道老师说的聪明是指他从前的一个学生,那个学生的名字后来红遍了整个共和国,最后还红到加拿大去了。只是我从农科所的老知青那里知道那个学生在文革期间把老师给卖了,因为他说他小说的所有的创意都是老师的主张。在批斗会上老师并没有争辩。老师说他的罪名反正已经够多了却也并不在乎多这一条。不过老师在认识我后就总结了一条经验,老师说在文学上成大业者,或是大善或是大恶。我知道老师的话是对的。我之所以不能如老师的先前那个学生就是我并非大善者亦非大恶者。

      老师有了老婆后就关注起我的婚姻来了。老师说这些年来你都看见了,一个孤老头的日子是没有下场的,男人的那个懒啊是与生俱来的,那年你来我这里不是把我一桶泡得发臭了的衣服拿到涧里洗了吗?其实我也天天看着那桶衣服,也闻到了臭味,但就是不想去洗。所以啊你还是得早早的找个老婆回来。老师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没有教书了,而是被市科技报借去当了主编。我说我的父母不想我在外地找女朋友结婚。老师就问你还有兄弟吗?我说有啊。老师说那不就成了。你以为你想回家那样容易啊。

      约莫两个月后,老师打电话将我叫了去。老师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并问我怎样?我说:“尤物,只怕无福消受。”老师说几千人的大厂,不知要望断多少少年的头颅!她开出的条件是:英俊潇洒有才华。老师说我是如此回答介绍人,才华倒不好说,外表却也差强人意。反正还得过五关斩六将的,所以就先把你叫来,去见见这尤物的介绍人吧。我于是就和老师去见了那尤物的介绍人,谁知那介绍人一见就说:好!第一关过了,你们可以写信往来了。几个月后她就毕业了,等她毕了业你们就可见面了。

      后来我和那尤物的故事老师就不太过问了,老师只关心结果。只关心有一个照顾我的女人。只是这回我让老师失望了。我后来在我的思想录中写过一点与尤物交往的感受,给老师看了后老师给了一个字的评价:缘!   
      二00一年的十月,也是老师去世的前五个月,我去看过他,我去的时候背了一箱苹果,当然也带去了我的一点文字。这时老师已经是坐在轮椅上了,老师边看边说道:“难得”!然后转过头望着那箱苹果说,精神的果实总是比其它的果实要来得艰难!

      我离去的时候老师执意要送我,并说:多来,啊,我的日子不多了!

      我接到老师去了的消息是在一天晚上。我骑着单车去找的士,但司机说太晚地方也太偏。我无奈,只有踩了三十多里路的单车。和居在镜框里的老师默默相对。我没有流泪,我只对老师的妻说:您歇着吧,我只在这儿站一站的。老师的妻眼睛红肿脚步也有了些踉跄,她慢慢地离开了灵堂。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却想起了老师当年走日本走失了的女友,我想老师在人世上走了八十年,多半的时间在想着他的女友,倘若那女友早就去了那边,也许正好了却一桩夙愿吧!

      临别时老师的妻对我说:小旧啊,我和黄老师在一起过了二十四年,他念叨得最多的就是你啊!

      我的眼泪终于被勾了出来。

感人的忘年交。
以人为镜明得失,以书为友静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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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4# 旧山河

为了避免麻烦,我把你回帖中那人的名字作了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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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其师尊乃有其弟子。文革时批判为臭味相投,作者称忘年之交,我说是臭老九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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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李同学欣赏。哥巴。我的意思不是说他(古h)走红加拿大,这种语意还可以作此解释,他一路窜红,然后带着这股红势红到加拿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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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 旧山河

算来,旧山河的忘年交老师也享年80。

那个曾红遍中国的人后来也走红加拿大?这我表示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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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
我的相册-http://photo.163.com/photos/lihuaqiang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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