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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三)

                   六十三

到底有多少人在这辞旧迎新的夜晚做了怎样发财致富的美梦 ,无人申报,也无人统计。但那爆竹声却差不多响了整整一夜。因此,天刚放亮,一鸣就被那一阵紧似一阵的爆竹声吵醒了。

为了来年能够交个好运,好多人一夜没睡踏实。因为都想一大早就去开“财门”。“财门”开得早,自然“财”就会进得多。因此生怕自己开“财门”比别人开迟了。至于来年能不能发财,会不会真的发财,却全然不去计较,事实上也根本就计较不了。只是图个心灵上的寄托与精神上的慰藉而已。就这样在迷信中打发自己宝贵而又有限的时光。

按照浏阳的规矩,大年初一是不太做事的。要做的该做的事情,都在头一天就做好了。新春年头的第一天就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那他这一年之中都不会有什么出头之日了。只有清闲,才象征着兴旺发达。真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因此很多人始终都发不了财,由此也可见一斑。

当然,饭还是要吃的。因此饭是不能不做的。否则肚子会造反。但这大年初一的饭却吃得很有讲究。新年伊始,大鱼大肉当然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尽吃这些也觉得腻味。于是变点花样,取个好兆头,吃出点名堂来。因此芋头成了首屈一指的热门菜。芋头芋头,凡事遇头。当然这“凡事”指的都是好事了。凡是好事都能遇头,这个家,这个家里面的人会不兴旺发达,不飞黄腾达?豆腐和青菜也是必不可少的。单取那“一清二白”的意思。保证一年到头清清白白,平安无事。肉可以不那么讲究,但决不能没有鱼。吃的时候还得留点余地,不能全部都吃光了,好“年年有余(鱼)”。

吃完了早饭便出去拜年。初一只给长辈或是自家的亲戚拜年。父母亲带着崽女给公公婆婆拜。崽女带着崽女到父母那里拜。然后再去拜三姑四婶,五叔六舅,七姨八伯的亲戚本家。对方有细伢妹子的,还千万不能忘记掏出个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封,悄悄地塞进他们的裤兜里。

自然这些“压岁钱”并不是给那些伢妹子乱花的。每家每户都会订一些“一切缴获要归公”之类的规章制度。只要那些拜年的亲戚一走,大人们就会去搜那伢妹子的口袋,看看谁拿了几块,谁只拿了几角。然后把这些“大方”或是“小器”的印象记到自己的人情帐上去,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去还了那份人情。

中国是个“礼仪之邦”。加上“人情是把锯,你来我去”,便格外地容易“礼尚往来”。但来来去去的结果,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等于零。也无人计较,更没有怨言。虽然都知道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却都愿意那么随波逐流,而且是乐此不疲。把个人情当游戏一样地玩,真不知白费了多少时间精力,耗费了多少心思精神。

在街上碰到了朋友熟人,自然也要说几句恭贺新年的吉祥话。

“恭喜过了热闹年!”便习惯性地将双手合抱打拱,显得好不热情的样子。

“彼此彼此!彼此彼此!”同样是满脸堆笑,笑脸相迎。

人人见了面这么说。年年见了面这么说。也不觉得翻来覆去地总是几句原话。说的百说不厌。听的百听不烦。

“请拜年哟!”

“不敢当!不敢当!”

象是完成任务一般。完全成了一套程序,拜年象是履行一种手续。

“人来了就不敢当了,还又拿东西又拿钱的,真是破费了!”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见笑了见笑了!”

拜年跑了一天,一鸣觉得累得什么似的。但却也得出了一个结论:大年初一的人最热情,但也最虚伪!因此觉得现在过年和他们小时候过年完全成了两码事。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

到了初二,就有人来找他出去玩。他们几个同学邀在一起,依次到各家去拜年。但他却有点不好意思到亚兰家里去。按照浏阳的说法,叫做“初一崽,初二郎”。一般情况下,初二是女婿跟丈母娘拜年的日子。他一鸣虽然也想成为她们陈家的“郎”,却不知道有不有那个缘分。但他还是跟其他同学一起去了。反正又不是他一个人,怕什么呢!

于是当着陈娭毑的面说几句“请拜年哟!”就去吃那冻米糖和蕃薯片,还有炒花生。亚兰的表妹还从长沙带来了金纸银纸包着的糖粒子。有软软的饴糖,也有硬硬的花生糖,还有不软不硬的牛奶糖。于是大家争着吃那些糖果,吃得津津有味。

“来,吃了甜的,再来吃点酸的辣的。”亚兰就又搬出一个酸菜坛子来,把那些浸萝卜,刀把豆,藠古头挟出一大碗来,又在上面洒上一些辣椒沫甘草粉,直吃得大家咝咝地舔着嘴巴,有些怕酸的还直打酸噤子。

“真过瘾!好久没有吃过这么正宗的浸萝卜了!”

“再挟点来,多放点辣椒粉!”

于是一个个吃得脸红耳热,脑门上还渗出了晶晶莹莹的汗珠子,细细地放着亮光。

打闹了,调笑了,也就疲倦了。于是便有人提议去看场电影。

其实也没有什么电影好看。以前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都看了说不清有多少回了。现在虽然可看的电影多了一点,但也不是《勇敢的人们》,就是《金姬和银姬的命运》,要不就是《卖花姑娘》、《看不见的战线》,都是些外国片子。而且一看也是两三场。有的甚至连台词都背得出来。

但一鸣和亚兰却从来没有一起看过电影。那天看电影的时候,他正好和亚兰挨在一起,旁边是江静屏和光宗。因为是第一次这么挨在一起看电影,一鸣便不免有点紧张起来,当然也有点胡思乱想。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电影的时候,一鸣却只想去拉拉亚兰的手。却又怎么也不敢。他觉得虽然是坐在漆黑的影院里,却又象是有好多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便偷偷地瞟一眼光宗他们,想看看他们在看电影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只见那江静屏正斜倚在光宗的身上。那头正靠着光宗的肩。既象是在全神贯注地看电影,又象是在一心一意地躺在那里休息享受。只是每人有一只手互相扭在一起,一直舍不得松开。

一鸣便有点坐不稳了。心怦怦地直跳,好象要冲出来一样。座位上也仿佛布满了荆棘。他扭来扭去的有一种如坐针毡之感。

他还是想去拉亚兰的手。却始终鼓不起那种勇气来。那心便跳得更乱也更响了。

银幕上都演了些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手在不断地颤抖,象是在抽筋一样。手心里也开始出汗了。便连忙从口袋掏出手巾来擦。却不料这一掏,他的胳膊肘就和亚兰的胳膊肘碰到了一起。

亚兰于是瞟他一眼,以为他在招呼她,有什么话要说。但他却紧紧地盯着银幕,象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点也不知道一样。

就这样一直处在极度地慌乱之中,直至电影散场。

走出影院,大家打个招呼道别,便各散五方。

“我送你回去吧!”光宗要送江静屏回去。

“不用了。”江静屏不要他送。

但光宗比谁都清楚,女人的话很多时候都要反过来听。她说不要你送,其实心里是最希望你送。因此,他把江静屏的拒绝当作是最好的邀请。

“梅花巷里没有路灯,你一个人回去不怕!”光宗不但要送她,而且还要吓她。要吓得她想自己送她不可。

江静屏就不做声了。看来光宗还不是个木脑壳。正是因为怕他不送,她才提出不要他送。如果连这种考验都经受不起,江静屏就真的不好怎么想了。

“你们走吧,我们也回去。” 亚兰一边说,一边拖了一鸣一把。那意思是要他懂味一点,不要跟着他们去当电灯泡。

光宗于是和江静屏依偎在一起,拥挤在人流中,渐渐地消失在暗淡的街灯下。

一鸣和亚兰就不存在谁送谁了,因为都住在一个大屋里。因此也就用不着客套。他只是心神不定六神无主地跟在亚兰的后面,伴随着人流匆匆地往家里走。

等到快到家门口了的时候,人流也渐渐地分散了,稀疏了。一鸣只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亚兰讲,却就是说不出口。他太缺乏那种男子汉的勇气和胆量了。

“你准备初几走?”还是亚兰打破了这种沉默。但说的都是废话。

“今天是初几?”一鸣都乱得记不清日子了。

“初二。”

“我初六走。”

“我明天到你家里来。”

“好吧,我在家里等你。”

门前的电线杆子上,有一盏路灯正昏暗地亮着。把他们两个人的脸照得蜡黄蜡黄的。一鸣的心正怦怦地跳个不停。待他们走上了阶沿,正待推开那厚重的大门时,一鸣就伸出双手,他想去抱一抱他朝思暮想而且魂牵梦绕的亚兰。

只听得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向他们跑来。一鸣只好无奈地放下那双有点颤抖的手。他回过头来一看,是光宗。

“你们也刚回?”光宗有点气喘吁吁地说。

于是三个人一同走进大屋。

“都回了啵!”一鸣大声地朝屋里喊了一声,用来掩饰他内心的不安。

这是刘家老屋里不成文的规矩。谁最后回来,谁就负责闩好大门。见里面没有人回声,估计也有蛮夜了,就把那大门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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